莫平在衙門處理了些許小事,等到日落再次出發,又忙了兩個時辰,終於把他的那份銀子發完,衙門中的其他小吏,看到莫平以身作側,自然更加不敢偷懶,莫平估計明天再忙乎一天也就差不多了,心裡不由有幾分高興。
回到衙門後面的家,卻發現家裡來了客人,自己不在家的時候,家裡婆娘向來是不招待客人,莫平正奇怪之間,來人卻已站起來,拱手行禮:“莫大人勤政爲民,在下打擾了。”
莫平聽到聲音熟悉,轉眼看去,卻是上次過來的觀察使,觀察使一職卻是新設,莫平以前也沒有聽過,不過觀察使的職權非常大,連忙拱手道:“齊大人,快快請坐,快快請坐,下官招呼不到,還請齊大人原諒。”
齊震很年輕,年輕得讓莫平也不敢相信,要不是他手執吏部的證明,莫平還以爲是哪裡來的騙子,臨安昌平縣的縣令莫平不過是七品小官,但齊震卻是五品京官,比莫平高了一截。
“招呼不到,本官才更加高興。”齊震臉上沒有太多笑容,估計是跟人打交道不多,或許是平素爲人太過於嚴肅,又或許是爲官時間不長。
莫平尷尬笑了笑,低聲道:“不知齊大人此次過來何事?下官、下官……”
莫平一時語塞,不知道說什麼,齊震的身份擺在哪裡,他總不能說最近自己沒有收受賄賂之類的話吧?自己這不是沒事找事做嗎?
“莫大人最近做得不錯嘛?”齊震努力想跟他開一個不鹹不淡的玩笑,但他向來嚴肅的臉變得更加難看,努力擠出的一絲笑容彷彿像哭的一樣。
莫平有點慌張,遲疑了片刻,確定自己最近沒有做過壞事,最多也就是收受了一把青菜,這應該跟賄賂劃不到邊吧?於是壓低聲音問道:“下官、下官也是推搪不過,羅大娘好意,下官實在沒有辦法推搪,下官嘗試給她銀子她卻不收。”
“呵呵,”齊震生硬的笑了笑,知道莫平誤會,連忙說道:“莫大人勿要驚慌,本官說這話沒有其他意思。”
“羅大娘送你的青菜,本官也是知道,這不就說明了莫大人你得到百姓擁護嘛,這是好事,本官恭喜都來不及。”
莫平心裡誹謗了一句,沒其他意思就不要亂說,不過卻還是恭敬說道:“不敢,不敢,這是下官應該做的事,下官只是擔心自己做不好。”
“莫大人心裡肯定罵本官了吧。”齊震突然笑了笑,不過還沒等莫平反應過來,連忙說道:“這次過來,確實是有事跟你商議。”
齊震說完,左右看了一眼,莫平連忙讓婆娘和自己孩子回到內屋,拱手道:“下官僅從大人教誨,一定竭盡全力。”
“你我之間,確實不需要這麼多禮節。”齊震嘆了一口氣,道:“罷了、罷了,看來本官一生決定了孤獨。”
“齊大人……”
齊震卻擺了擺手,壓低聲音道:“前日得到的消息,元軍水師擊敗江**師沿海南下,恐怕不日便會到達皋亭山或臨安港灣。”
“啊”莫平差點跳了起來,他是知道元軍水師沿海南下的後果,慌張說道:“這如何是好,這如何是好。”
齊震冷冷的看着莫平,對於莫平的反應,他倒也能夠理解,大宋自南遷以來,畢竟也有一百多年未你經戰火,就算前幾年襄樊被圍,也有將士把他們擋在南岸,元軍突破長江天險南下也是最近半年的事情,如今聽到元軍要殺到了身邊,莫平還是嚇了一跳。
好不容易等莫平平靜下來,齊震緩緩說道:“莫大人身爲朝廷命官,不思爲國,反而驚慌失措,看來莫大人做得還不夠好啊。”
莫平臉色瞬間變黑,他不知道齊震說這句話的意思,他有家,家裡有一個溫柔可順的婆娘,還有三個長得活潑可愛的娃娃,這輩子正是如意之時,突然聽到元軍已殺到了門口,眼看這一切就要煙飛灰滅,誰能鎮定下來?
“不過也難怪,”齊震像是看透了莫平的心思,淡淡說道:“莫大人有妻兒,如今又是官運亨通春風得意之時,自然是難以接受。”
“下官、下官確實是怕了。”莫平尷尬的拱手,道:“任憑大人處置。”
“怕,誰都會害怕。”齊震突然站起來,有點微怒說道:“你莫平害怕,難道前線的將士不害怕嗎?難道一無所靠的百姓不害怕嗎?難道皇宮中的太后皇上不害怕嗎?難道你的妻兒不害怕嗎?”
“人只有一條性命,死而不能復生,說不定有些人比你更加害怕,但別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不,我不是說你是朝廷的命官,你是一個女子三個小孩的依靠,你是青衣巷數百戶人家的依靠,你是昌化縣數千戶百姓的依靠。”
“你害怕了,將會有更多人害怕,別以爲元軍是好相處之輩,舉目看一下北方,屍骨遍地,餓殍遍野,數百里不見人煙,難道你也希望江南如此?難道你希望臨安如此?”
“或許你會說,自己只是一個文官,沒有守土之責,但我告訴你,你的職責並不比守土的將士輕,百姓需要你們的安撫,百姓定則國家興,正是因爲有千百萬百姓的支持,大宋纔會繼續輝煌下去。”
齊震聲音越說越大,他是均州書院第一屆學子,選修的是經學,而這所謂的經學卻經過了大儒謝枋得、均州軍統領張貴的改良,變成了帶有其他顏色的經學,他也曾經希望自己如千百萬前線將士一樣殺敵,但是張貴告訴他,自己所學並不比任何人的差。
“動員百姓、凝聚人心、一致對外。”想起張貴張大人緩緩說道:“戰爭在爆發之際,都會在一定程度上引起動盪。爲使得順利地進行戰爭,都要首先解決‘人心歸向’的問題,人心,是決定戰爭的最重要條件之一,若失人心,則離失敗也不遠也,所以你纔會比戰場上的勇士更加重要。”
良久,莫平才慚愧說道:“下官、下官慚愧,下官要怎樣做,還請大人吩咐。”
齊震搖了搖頭,自己的脾性還是如此,謝枋得老師當初就說自己性格嫉惡如仇,恐怕會誤了大事,然而張貴張大人卻說正是因爲自己的性格,纔會把事情辦得更好。
沉吟片刻,道:“其實莫大人也不需要做什麼,大人只要多派小吏,鑑別其中的暴*子民、元軍細作,但重要的是安撫百姓的情緒,告訴他們我大宋將士的戰績,讓他們知道我大宋將士有必死之心,我大宋萬萬子民有必死之心。”
“只要衆人萬心歸一,元軍一定會無功而返,我大宋萬萬子民,豈會甘心欺辱於荒原的蠻子,臨安城內外,來自各地的三十萬大軍枕戈待旦,只要一聲令下無往而不用;文天祥丞相率領十萬大軍鎮守平江,隨時可以接應,姚訔大人率領五萬大軍把伯顏大軍堵在常州,至於獨鬆關的張弘範,有張大人在一點希望也沒有。”
“時至今日,元軍只不過是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而已,就算元軍兵臨城下又如何?只要我等同心一致,甚至有可能把元軍拖在臨安,一戰決勝負,元軍元氣大傷,別說是再次南下,能夠自保已經很不錯,我大宋收復中原,旗卷幽雲十六州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收復中原,旗卷幽雲十六州”說得莫平意氣激揚,這是天下讀書人的夢想,大宋國祚將近三百年,旗卷幽雲十六州一直纏繞在他們讀書人的心頭,到了南遷之後,收復中原又成了他們的心頭之恨。
“元軍言百萬大軍南下,如今僅存者不過是水師二十萬,伯顏率領大軍十五萬,留守建康大軍五萬,張弘範所領大軍不過僅存八萬,至於呂師夔那個降將,更是不足一萬而已。”
“滿打滿算,元軍不過僅有不到五十萬大軍,而我軍數倍於元軍,更重要的是元軍動員百萬大軍南下,如果不能攻下臨安,就已傷到了元朝的根本。”
“張弘範所謂八萬大軍已是必死之師,建康五萬大軍也是無路可逃,至於呂師夔他敢去冒犯江陵,估計連他自己也逃不了。”
“若是再能留下伯顏大軍,那元軍恐怕元氣大傷,離崩潰也不遠矣,這反而是我大宋的百年難得一次的機遇啊。”
莫平不住點頭,想起這半年來,元軍雖然強勢南下,但卻處處受阻,僅是兩淮戰役就損失將士近二十萬,如今兵分三路,不是被堵就是被圍,然而這一切都彷彿有均州軍的影子在,莫非是均州軍在下一盤大棋,甚至連元軍水師南下也是均州軍故意所爲?
打的是將元軍一網打盡的主意?若真是這樣,實在是太令人興奮不過了。想到這裡,莫平點頭道:“下官知道怎樣去做了。”
等齊震離開,莫平把主薄李煥請過來,把齊震的話給他重複了一遍,李煥雖已是一把年紀,不過聽了莫平的話,還有禁不住心裡的興奮,高興說道:“若真如齊大人所說,那大宋就有希望了。”
兩人情緒高漲,竟然連夜喝了一點小酒,商量怎麼應對可能發生的事,待得李煥離開,婆娘已經哄了幾個孩子入睡,兩人難得安靜,再加上莫平喝了一點小酒,自然難免會發生點什麼事情,待會風平浪靜之後,婆娘撫摸莫平那不是很結實的胸膛,認真問道:“相公,你會保護奴家和孩子們,是嗎?”
“嗯,你們就是我的命根子。”莫平也是認真說道,此刻,他心中涌起了無限的勇氣。
因爲睡得好,第二天莫平起了一個大早,想起昨天的齊震的話,他也不穿官服,信步走到街道上,勤快的報童已吆喝開了,莫平要了一份《大宋戰地報》和一份《閒話臨安》,果然看到齊震說的元軍水師南下之事,但另有一篇文章看起來非常熟悉,巨大的標題就放在首版《元軍南下兵力與宋軍兵力分析》,上面說的正是齊震昨天晚上所分析的內容,另有一篇文章叫做《保護誰》,莫平看了,倒是跟昨晚齊震說的內容相視,看了一下署名,竟然是陳汝龍。
陳汝龍作爲戰地記者早已名動天下,這《保護誰》也寫得激揚,即使莫平昨晚聽齊震說了大概的內容,如今看起來也是熱淚滿眶,幾乎要掉下來。
“爹爹,孃親說讓爹爹帶孩兒去一下羅大娘家。”等莫平回到家裡,最大的小男孩偷偷的看了一眼莫平,低聲說道:“爹爹帶孩兒去嗎?”
“今日不用去書院嗎?”莫平放下報紙,婆娘以前跟孃親種菜供自己上學,如今倒是睹物思情,看來是想讓三個孩子知道自己的良心所在。
“爹爹,你又忘記了,”排名最小的小女娃撲過來,抱住莫平的手臂,搖了搖,撒嬌道:“爹爹,今日冬至,書院裡放假呢”
原來是冬至日到了。莫平尷尬的摸了摸小女孩的頭髮,只不過如今情況不同往日,自己卻是不能放假,於是點頭道:“可以是可以,只不過不知道羅大娘他會不會拒絕。”
“相公,反正奴家一早就想帶他們出去走走,羅大娘要是拒絕的話奴家就四處走走,冬至總不能讓孩子們悶在家裡呢?”婆娘已做好飯菜,並用籃子裝好,看來一早就有了這個心思。
莫平雙手一攤,道:“你們孃親都已經做好準備了,爹爹再拒絕的話就有點不近人情了,爹爹就嘗試一下,羅大娘若是拒絕,爹爹也沒有辦法。”
由於不是正式工作,莫平只穿了便衣,走在街道上竟然沒幾個人認識,一路上茶館、酒館甚至小攤子,都能聽到百姓議論紛紛,是驚訝還是興奮?但至少沒有驚慌,莫平心安了不少,心想只需要再引導一下,百姓必然能夠坦然面對,就算他日元軍來到臨安,也不會驚慌了。
不過莫平眼力很好,在街道、茶館、酒館甚至小攤子的角落,或多或少總有一兩個面容比較陌生的人,莫平心裡計較了一番,回去得讓衙役注意一下,莫不是元軍的細作就麻煩了,不過也有可能是朝廷的人。
莫平心裡有事,一直走到青衣巷盡頭,要不是婆娘把他叫醒,還不知道走到哪裡去了。雖然來得老早,但是羅家的小門已打開,隱約看到羅大娘在裡屋忙乎什麼,昨天那個高大的漢子好像在給羅大娘讀報,莫平有些吃驚,這大漢看起來只是碼頭上的苦力,想不到竟然是識字之人。
“羅大娘在家嗎?”莫平故作不知叫了一聲,這句話其實沒有什麼意思,就跟平常問人家吃飯了,要不然我請客一個道理。
很快那個大漢和羅大娘就從裡屋走出來,看到莫平幾人,羅大娘好奇問道:“這位公子,不知道你們找誰?”
公子?莫平嚇了一跳,自從當官以來,都不知道多長時間沒有人這樣稱呼自己,見鬼,差點沒反應過來。
漢子倒有點眼力,疑惑問道:“莫非是莫大人?”
莫平笑了笑,堆起自以爲最好的笑容,誠懇說道:“在下正是莫平,如今白衣,小哥就不用客氣了。”
見兩人要行禮,莫平連忙擺手,誠懇說道:“大娘昨天給的青菜非常好,賤內帶孩子們過來,要見一下大娘,多謝大娘給的青菜呢?”
不等羅大娘說話,莫平的婆娘連忙上前,真誠說道:“大娘莫要驚慌,小女子以前也是種菜爲生,如今看到大娘冬日裡還能種出這樣的好菜,實在是好奇得很,故此帶孩子們過來見識一番。”
“若有打擾大娘之處,奴家也不敢強求。”
“大娘,就讓我看看呢?”幾個孩子很爭氣,見羅大娘遲疑不語,紛紛上前拉住羅大娘的手。
羅布頭從軍之後,羅大娘已很長時間沒有看到這樣活潑可愛的孩子,心中的母愛瞬間氾濫,哪裡還顧得對方身份,點頭道:“這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之事,只是小地方見不得人,怕……”
莫平的婆娘已走了進去,高興說道:“奴家就當是大娘允了,什麼大地方小地方,有一個地方落腳就足夠了。”
羅大娘見莫娘子就跟鄰里一個樣,又看到三個孩子活潑可愛,連虎子和莫平都不理會了,高興的和他們往後院走去,莫平尷尬的搖了搖頭,招呼道:“這位小哥叫什麼名字?咱們走吧。”
虎子見莫平也沒有架勢,於是高興說道:“回大人的話,草民叫做丁虎子,是羅大娘的鄰里。”
“虎子,呵呵。”莫平善意的笑了笑,道:“虎子長得還真結實,虎子難道會讀報嗎?”
“有些字還是不會,”丁虎子對自己能夠念報還是挺高興,歡喜說道:“碼頭來了一個教師先生,趁咱們清閒時就教幾個字。”
“剛開始學的是一些奇怪的文字,後來就快很多了,如今也能認識一千多字,碼頭聰明的人,如今都快認識三千個字了。”
莫非是均州軍的人,莫平嚇了一跳,早就聽說均州軍有一種方法可以讓人迅速認字,若真是他們,看來張大人一早就開始佈局臨安了。
“虎子看到元軍南下,難道不害怕嗎?”莫平好奇問道。
丁虎子指着報紙上的英雄榜,認真說道:“有他們在,大宋就一定會熬過這一關,再說朝廷准許報紙把每天的戰況通告出來,若不是朝廷有十足的信心,會這樣做嗎?”
“元軍若是打了過來,虎子別的沒有,至少力氣還有不少,虎子可不怕他們。聽說蒙古兵人少,虎子要是能夠換他們一個,虎子就算是死也不怕。”
“虎子要是死了,朝廷也會養活虎子的家人。”丁虎子補充說道,羅大娘家裡在變化,他可是看在眼裡。
“嗯,一定會的。”莫平認真的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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