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啓的回答,讓韓楨很滿意。
事實上,高麗這些年對中原一直很恭敬,自稱小中華,並以此爲驕傲。
哪怕遼國彪悍、金國同源,可在高麗眼裡依舊是蠻夷矣,羞與蠻夷爲伍。
這就是文化輸出的效果。
王啓表明態度後,接下來的氣氛變得輕鬆愉快,韓楨面帶笑意的與王啓交談,一副其樂融融的景象。
“陛下。”
一旁的劉昌輕聲提醒了一句,示意接見時間到了。
韓楨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正要結束談話,卻見王啓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悲呼一聲:“小臣懇請上國陛下救救我王!”
這番變故,讓大殿內的氣氛爲之一變。
韓楨漸漸收斂笑意,沉聲問道:“發生了何事?”
王啓伏在地上,聲淚俱下道:“我國新王年幼,外戚專政,把持朝堂,行挾天子以令諸侯這等大不敬之事。而今,我王被軟禁深宮,生死難料,小臣身爲王室,假意投靠李家,這才取得李家信任,得以出使上國。”
此前徐兢曾多次出使高麗,最後一次是宣和五年,回來後纂寫的《宣和奉使高麗圖經》一書,將高麗人文風情,山川地理以及政治格局都介紹的清清楚楚,韓楨翻閱之後,對高麗的政治生態也有所瞭解。
王啓提到的李家,是王氏高麗的名門望族,自王建時顯赫至今。
主弱臣強之事,徐兢早有預料,也一併寫進了書中,誰曾想短短兩三年而已,竟演變到了這個地步。
韓楨吩咐道:“詳細道來。”
“是。”
王啓擦了擦眼淚,娓娓道來。
高麗睿宗死的早,幼子王楷繼承王位之時,不過才十三歲,這般年幼能有甚麼根基?
李家本就是高麗名門望族,硬要類比的話,實力相當於唐初時的長孫家。
加上李資謙又是王楷的外祖父,要實力有實力,要地位有地位,如此好的機會,除非李資謙是聖人,否則外戚專政,是板上釘釘的事兒。
不過王楷雖年幼,性子卻格外剛烈,不願當傀儡皇帝,於是暗中策劃,打算剷除自己這個外祖父。
宣和七年(1126年)二月,內侍祗候金粲、上將軍崔卓、同知樞密智祿延等在王楷的支持下發動宮廷政變,欲一舉剷除李資謙及其親家拓俊京,誰曾想消息敗露,所有牽連政變的人員都被拓俊京領兵屠殺殆盡,王宮也幾乎被付之一炬。
王楷一度被逼到了絕境,打算禪位於李資謙,從而保得性命。
不過遭到一衆朝臣的反對,只得作罷。
而今,王楷雖名義上還是高麗國王,實則與傀儡無異,被軟禁在深宮之中,朝政與軍權全部由李資謙把持。
這種情況,其實並不少見。
遠的不說,近的趙宋時期的劉娥專權,西夏的小樑太后專權,都是如此。
趙宋還好一些,畢竟老趙家與士大夫共天下。
劉娥專權歸專權,可想當武則天,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劉娥穿龍袍,祭祀天地與太廟,朝堂官員們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真要稱帝,你看看士大夫階層會是何等反應?
這一點,劉娥心知肚明。
所以最後臨到死,也只能老老實實還政仁宗。
趙宋的文官軟蛋不少,但剛烈之輩同樣也不少,他們甚至都敢策劃讓趙佶禪位,你一個劉娥還敢稱帝?
專權十來年差不多就得了,真把自己當武則天了?
而西夏李幹順這邊,雖然國內沒有忠於自己的階層,但好在西夏還有個靠譜的老大哥。
李幹順修書一封,秘密派親信送往遼國。
遼國得知後,直接派人送來一杯毒酒,賜死了小樑太后,又下嫁宗室女給李幹順,幫助他鞏固地位。
而今,王楷打算效仿李幹順,向宗主國求助。
念及此處,韓楨不動聲色道:“你王打算讓朕如何救他?”
聽到韓楨有意相助,王啓面色狂喜,趕忙說道:“我王這兩年雖被幽禁深宮,卻也沒有放棄,暗中聯繫了不少朝中大臣,以及軍中將領。只不過礙於李資謙勢大,所以這些官員猶豫不決,遲遲未肯表態。”
“只需上國陛下派遣使節,前往我國,爲我王冊封正名,憑藉上國之威望,朝中那些猶豫不定的官員,必然會下定決心。剩下的事,就不必勞煩上國了。”
聞言,韓楨略微思索一番,朗聲道:“朕允了,爲防止李資謙狗急跳牆,朕打算派遣一支水師,陪同前往。一旦李資謙有異動,可配合你王平定叛亂!”
王啓心頭無比感動,聲音哽咽道:“小臣代我王拜謝陛下聖恩,此番相助,我王氏銘記於心,必當銜環結草以報之!”
在他看來,上國陛下實在太夠意思了,處處爲他們着想,這是何等恩情啊。
“你我兩國同氣連枝,何必這般客氣,起來罷。”
韓楨溫聲安撫一句,旋即吩咐道:“你且先回館驛住下,過幾日自會有軍部官員與你聯繫。”
“小臣告退!”
王啓躬身一禮,滿心歡喜的離去了。
有了天朝上國的幫助,剷除李賊易如反掌。
目送他離去的背影,韓楨微微一笑。
請神容易送神難,水師一旦去了,再想走就難咯。
先駐軍,以高麗爲跳板征伐倭國,至於後續該如何處置高麗,就看王楷識不識趣了。
高麗畢竟和交趾三國不同,受漢化程度已經深入骨髓,自稱小中華,對中原的認同與歸屬極深。
回過神後,韓楨端起茶盞喝了一口,潤了潤嗓子後,吩咐道:“繼續宣使節。”
今日要會見的使節團很多,安排的時間也很緊密。
不消片刻,東喀喇汗國的使節走入大殿,操着一口燒烤味的官話,行禮道:“小臣拜見阿舅大官家!”
“免禮。”
韓楨面帶微笑。
使節恭敬道:“我王尋得一塊絕世美玉,特派小臣獻給阿舅大官家。”
喀喇汗國貧瘠,唯一拿得出手的,便是美人和美玉。
“有心了。”
韓楨照例回賜了一些絲綢與茶葉,外加幾十樽琉璃器。
作爲兩名妃嬪的孃家,總歸是有些優待。
寒暄了幾句後,韓楨說道:“狄家姐妹如今已是朕的嬪妃,併爲朕誕下子嗣。”
“恭喜阿舅大官家!”
那使節面露狂喜之色,趕忙道喜。
進獻的美人被天可汗納入後宮,且誕下子嗣,這對喀喇汗國來說,是莫大的榮耀。
以往喊‘阿舅大官家’時,總歸是有些心虛,畢竟他們心知肚明,自己是頂替了于闐國的身份,如今隨着狄家姐妹被冊封嬪妃,並誕下子嗣,往後再喊‘阿舅大官家’卻是底氣十足。
韓楨叮囑道:“這是兩位愛嬪的家書,你回國之時,一併帶回去。告訴你王,善待狄家之人,若他們有前往中原之意,讓你王派人將他們護送前來。”
“阿舅大官家請寬心,小臣明白。”
使節忙不迭的點頭。
在他看來,不用阿舅大官家提,國王也會善待狄麗拜爾的家人。
……
大慶殿內,烏泱泱的站着上百名各國使節。
這些使節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低聲攀談,打發時間。
畢竟這麼多人,輪到自己,還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康公弼站在人羣之中,昂首挺胸,面色倨傲。
算算時辰,應該快到自己了。
念及此處,康公弼整了整衣衫與儀容。
“宣東喀喇汗國使節覲見!”
就在這時,門外的黃門唱喏道。
喀喇汗國?
康公弼邁出的腳步一頓,旋即面色陰沉。
作爲金國使節,在他看來,齊國皇帝應當最先接見自己纔是。
誰曾想,頭一個接見的是高麗。
高麗便也罷了,畢竟當了中原數百年的藩屬國,資歷老,且又忠心,齊國皇帝頭一個接見,他倒也可以理解。
可喀喇汗國一個萬里之遙的西域小國而已,也配排在金國的前頭?
一瞬間,康公弼覺得齊國皇帝,有意在羞辱金國,羞辱自己。
“呵。”
忽地,一聲嗤笑自不遠處傳來。
嗤笑聲不大,但聽在康公弼耳中卻格外扎耳。
轉頭望去,只見蕭聞正面色譏諷的看着自己。
蕭聞是遼國後族,曾與康公弼同朝爲官,只不過一個隨耶律大石遠走可敦城,另一個則降了金國,當了金國臣子。
如今再度碰面,自然火藥味十足。
康公弼質問道:“蕭聞,你這是何意?”
蕭聞陰陽怪氣道:“沒甚麼意思,只是覺得某些人着實可笑。”
方纔康公弼的表情,他可都看在眼裡,心裡只覺痛快的緊。
康公弼心頭惱怒,冷哼一聲:“休要在此指桑罵槐,不管如何,我定會在你之前被召見。”
“先一步覲見又如何?不過是狗仗人勢罷了。”
蕭聞嘴上不饒人,對待康公弼這等叛國之人,自然不會留甚麼情面。
“喪家之犬,也敢狺狺狂吠?正所謂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遼國無道,天祚帝昏庸,合該滅國。”
康公弼也不是省油的燈,能被選爲使節,口才怎會弱了,當即反諷道:“要說狗仗人勢,耶律大石當屬第一。若非齊國出手相助,你蕭聞只怕這會還在可敦城吃沙子。”
蕭聞冷哼道:“哼!遼王與齊國陛下結爲兄弟,互相扶持,乃是兄弟情誼。反倒是你,不思報國,卻對金蠻奴顏婢膝,搖尾乞憐。”
“你敢辱我?”
“辱你又如何?你這等賣國賊,我恨不能生啖汝肉,痛飲其血!”
“我就在此地,你能奈我何?”
“怕你不成!”
兩人的爭執,早就引得一衆使節圍觀。
“肅靜!”
這時,一聲爆喝響起。
只見一名黃門太監,身後跟着一隊禁軍,大步邁入殿中。
看着兩人,黃門警告道:“大慶殿內不得喧譁,念你二人是初犯,不予觸發。若再敢犯,受杖二十,逐出宮門。”
聞言,蕭聞與康公弼頓時偃旗息鼓,默不作聲。
這一幕看在西夏、大理等國使節眼中,心中謙卑之意更加濃烈了。
使節,代表的乃是國家。
蕭聞與康公弼這番姿態,也說明了金國與前遼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