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而不潰,退而不亂。
這八個字聽起來容易,但能做到的軍隊卻沒幾支。
恐懼是人的本能,且會傳染。
一旦有了第一個逃跑的士兵,很快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
眼前的這支金軍,卻做到了這八個字。
中軍護住主將完顏銀術可穩步撤退,左右兩翼緩緩收縮,負責殿後,邊打邊退。
而三千騎兵,在最初的混亂之後,也開始重新集結成一個個小隊,躲避青州鐵騎追殺的同時,想盡辦法重新集結在一起。
這就是精銳之師和雜牌軍的區別。
去歲在河北之時,完顏宗望雖有十萬大軍,可都是雜牌軍。
北地漢兒、遼軍、宋軍混雜在一起,反而真正的女真、渤海精銳沒多少。
如果完顏宗望肯花心思,花時間,好好整合操練,倒也能變成一支強軍。
但時間太趕,他沒法這麼幹。
更重要的是,他將本就不多的本部女真精銳,分出一半給了四弟完顏宗弼。
而完顏宗弼又被韓楨給一鍋端了。
所以,結果就是一旦兵敗,士兵便大面積潰逃。
以至於連女真督軍想攔都攔不住。
而完顏銀術可這一萬餘人,女真人、渤海人、奚人的比例佔到一半,剩餘的另一半則是從契丹降兵中挑選的精銳。
光從士兵的結構來看,就是一支強軍。
“殺啊!!!”
此刻,青州軍士氣高漲,一路追殺金軍。
只不過山谷入口太過狹窄,當完顏銀術可率領中軍與右翼軍撤出山谷後,完顏彀英則統領左翼軍往入口處一堵,拼死殿後,齊軍的追擊便戛然而止。
見此情景,老九請願道:“陛下,末將願率陷陣營翻山去追擊。”
“不必了。”
韓楨擺擺手:“金軍雖敗,但還有戰力,若冒然追擊的話,誰勝誰負尚在五五之數。”
老九雖有些不服氣,但也不得不承認,確實如此。
就方纔金軍表現出的戰力來看,若非官家神勇無雙,換一個將領,還真就被完顏銀術可翻盤了。
他未與完顏銀術可交過手,可能在官家手下全身而退的將領,目前爲止真沒幾個。
能全身而退者,稱得上一句,當世猛將!
眼見入口處久攻不下,韓楨下令道:“把野戰炮拉來,轟散殿後的金軍。”
“得令!”
老九興沖沖地去了。
不多時,五門野戰炮被拉到軍陣前方。
嗤嗤嗤!
火星四濺。
此時的金軍,還不明白髮生了何事,困惑於圍攻他們的齊軍爲何突然散開了。
下一刻,震耳欲聾的巨響在山谷中迴盪。
只一瞬,堵在在前排的金軍盾兵紛紛倒地。
不待金軍反應,第二炮又至。
完顏彀英面露驚恐,眼睜睜看着大金的猛士,在一聲聲巨響中成批倒下。
這一幕,也徹底擊潰了金軍的心理防線,轉身就跑。
完顏彀英也被潰軍裹挾着,瘋狂朝外奔逃。
“轟隆隆!”
兩千青州鐵騎在韓楨的命令下,追擊而去。
此番追擊,意義不在於殺敵,而是疲敵與監視。
這支金軍乃是精銳之師,戰力非同一般,韓楨需要知道他們的一舉一動。
半個時辰後,隨軍參軍統計好了戰損,前來稟報。
“啓稟陛下,此戰我軍陣亡六百二十人,傷者千餘,斬敵一千七百,俘虜二千餘,其中還有一位金軍將領。”
“將領?”
韓楨饒有興趣道:“將其帶過來。”
很快,完顏拔離速與幾名低級軍官被帶到韓楨面前。
完顏拔離速被反捆住雙手,神色桀驁,口中嘰哩呱啦的說着女真語。
韓楨聽不懂,見對方這副樣子,顯然也不會說漢話,於是吩咐道:“把舌人帶過來。”
舌人就是翻譯官,前幾日攻破鄯陽時,特意從城中尋來的,精通漢、遼、金三種語言。
聞言,老九面色尷尬道:“陛下,那舌人在亂戰中死了。”
“……”
韓楨一陣默然。
戰陣之上刀劍無眼,況且此戰慘烈,連韓楨都親自上陣殺敵了,混戰中死一個舌人,實屬平常。
沉默片刻,他朝着幾名俘虜問道:“誰會說漢話?”
“我會,我會!”
話音剛落,就見一名俘虜趕忙答道。
見他河洛雅音說的字正腔圓,韓楨問道:“漢兒?”
對方答道:“不敢隱瞞陛下,我乃遼人,名喚耶律重光。”
契丹人本無姓,以各部族爲姓,後來阿保機稱帝后,纔有了耶律這個姓氏。
從此以後,耶律便是遼國的皇姓,凡姓耶律者,必是宗室子。
而蕭姓則是後族,皇后必須從蕭姓裡選。
《遼史·后妃傳》中就有着明確的記載:“太祖慕漢高皇帝,故耶律兼稱劉氏,以乙室、撥里氏比蕭相國,遂爲蕭氏。”
聽對方稱呼自己爲陛下,韓楨問道:“你認得朕?”“陛下雄姿英發,乃龍鳳之姿,天日之表,豈能不識。”
耶律重光拍了一記馬屁。
事實上,他方纔就聽到韓楨親衛口稱陛下,又看到韓楨黑光鎧前胸上的描金龍紋。
中原王朝,龍紋除了皇帝,旁人豈能穿戴?
韓楨輕笑道:“難怪中原官話說的這般好,暫且當一回兒舌人,做好了便饒你一命。”
遼國平民倒還好,大多都保持着契丹的風俗,但貴族就不同了,經過一兩百年的漢化,幾乎已經與漢人無異。
當初趙佶撕毀澶淵之盟,聯金伐遼。
有人宋國叛徒將這件事偷偷告訴了天祚帝耶律延禧。
知道耶律延禧怎麼說麼?
澶淵之盟,字字俱在。爾能欺國,不能欺天!
他壓根就不覺得趙宋會背刺自己。
因爲兩國當初可是簽訂了盟約,焚誓表,殺三牲,敬告天地,所以趙宋斷然不會撕毀盟約。
這他孃的哪還是蠻夷,簡直比漢人還漢人。
天祚帝都如此,其他貴族就更不用說了。
只要趙宋這邊出了甚麼膾炙人口的詩詞,用不了兩天,就會在遼國中京傳唱。
耶律重光大喜:“多謝陛下,小人必定鞍前馬後。”
好嘛,連小人都用的這麼熟練。
原本只想臨時找個舌人,沒想到這廝竟是遼國宗室貴族,且又如此識趣,或許有大用。
畢竟雲州被遼國統治了一百餘年,接手之後,恐會頻生事端。
利用遼國貴族,可以緩和安撫雲州的百姓。
韓楨指着完顏拔離速問道:“他乃何人?”
耶律重光答道:“回稟陛下,此人名喚完顏拔離速,乃完顏銀術可族弟,受封謀克,在軍中素有威望。”
喲,還是完顏銀術可的族弟。
見到韓楨的目光,完顏拔離速滿臉不屑,梗着脖子道:“齊狗,要殺便殺。”
咕隆!
耶律重光嚥了口唾沫,翻譯道:“陛下,他說能否饒他一命。”
唰!
話音剛落,一道寒光閃過。
完顏拔離速碩大的腦袋高高飛起,脖頸處的斷口噴涌出一道血柱。
將鋼刀在耶律重光身上擦了擦,重新收歸刀鞘後,韓楨下令道:“老規矩,金軍戰俘一個不留。”
一時間,親衛們紛紛抽出鋼刀,開始屠殺女真戰俘。
濃郁的血腥味,充斥在空氣中。
耶律重光嚇得面色慘白,心中又驚又懼。
韓楨輕描淡寫道:“你方纔已經錯失了一次機會。”
他雖聽不懂女真話,可卻不是傻子,完顏拔離速那番表情與語氣,定然是在咒罵自己。
耶律重光趕忙跪地求饒:“小人一時糊塗,還望陛下恕罪,今後決計不敢了。”
韓楨說道:“既如此,朕就再給伱一次機會,能否活命,全在你自己。”
“多謝陛下。”
耶律重光長舒一口氣,總算保住了小命。
他乃是耶律餘睹的堂弟,投靠金人後,卻並未得到重用,只在軍中任一都頭。
耶律重光自詡風流,喜愛詩詞丹青,其實打心底看不起金人,覺得他們不過是一羣北地蠻夷。
先前沒得選,如今齊國大軍殺來了,相比於金人,他更願意投靠中原的齊國。
韓楨吩咐道:“起來罷,詳細說說金軍的情況。”
重新站起身,耶律重光不敢在耍小心思了,一五一十的說道:“完顏宗翰麾下共計十二萬大軍,其中女真、渤海、奚人只有三萬餘,剩餘的都是遼宋降軍。”
“完顏銀術可與完顏希尹,各領一萬餘人前往朔州、蔚州探查。完顏婁室則率領六萬大軍,趕往應州。”
見對方說的與斥候營傳來的戰報相差無幾,韓楨繼續問道:“大軍糧草輜重路線可清楚?”
“這……小人不知。”
耶律重光苦笑一聲。
以他在軍中的地位,涉及不到如此重要的情報。
忽地,他想到了甚麼,說道:“大帥,耶律餘睹乃是小人堂兄,在軍中擔任右都監,他應當知曉。”
耶律餘睹?
韓楨雙眼一亮,這個人他隱約有些印象。
因率大軍投奔完顏宗翰後,卻始終得不到重用,心生怨望。
最後打算在燕京起兵伐遼,不料消息泄露,最後被斬首。
具體是哪一年造反,韓楨記不清,不過由此可見,此人並不安分,心中早就對金國不滿。
念及此處,韓楨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沉吟道:“朕交予你一項差事,若是辦好了,記你一大功!”
聽到大功,耶律重光非但沒有激動,反而戰戰兢兢地問道:“敢問陛下,是何差事?”
他又不傻,凡是大功,必是大險。
“回到金軍,找機會接觸耶律餘睹,試探他是否願反金。”
耶律重光不過是個小人物,就算一去不回,對韓楨來說也並無損失。
可若是成了,那便是意外之喜。
“你放心,朕從不會虧待功臣。”
猶豫了片刻,耶律重光咬牙道:“小人遵命!”
“好!”
韓楨微微一笑,吩咐道:“來人,將他帶去斥候營,讓仇牛交他聯繫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