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三、將軍烈火護堅城
羅安瓊走後,秦大石想想還是不放心,他見金人還只是在列陣整隊,便下了望樓,親自趕到城中高地上的炮臺。
醫務兵匆匆忙忙地跑來跑去,秦大石爬到炮臺最高處時,便看到醫務兵用擔架擡走了十餘人。其中大多都只是受傷,但也有三具遺體,這讓秦大石心中甚爲懊惱。
“情形如何?”到得炸膛之處,見羅安瓊將一個炮兵打發走,秦大石問道。
羅安瓊面色不太好看,遠沒有了在望樓初時的得意:“參領,打了這許久,炮兵和大炮都有些吃不消了,如今城頭和炮臺上的火炮,還能繼續使用者不過半數,而且最多也只能再發幾枚炮彈了。”
剛剛過來的時候,秦大石已經考慮到這一點,故此他面上並無驚訝的神情。炮兵既是技術兵,同時也是體力兵,搬運炮彈的活兒可不是容易做的。打了這麼一夜,最忙的恐怕不是城頭的守軍,而是這些炮兵。
金人不顧傷亡的人海戰術,至少達成了一個目的,成功削弱了青龍堡中的炮兵。秦大石現在不太明白,金將究竟靠的是什麼方法,讓這些分明還只是百姓的人,在如此嚴重的傷亡中還不崩潰,甚至明知是送死的情形下,仍然一次又一次向青龍堡發起衝擊。
“炮兵不到必要不再動用了,我們過於倚賴炮兵,彷彿離了火炮就不會打仗了一般。”秦大石抿了一下嘴,他面上神情原本是古井無波,這抿嘴的表情倒是不多見,羅安瓊點了點頭:“既是如此,便放金人來城下吧!”
正這時,望樓上警哨吹響了號聲,金人開始了新的一輪攻擊。
伊喇哈布仔細注意着自己的部下,他們已經進入火炮的射程之中,這一次宋人的火炮都沒有響起。伊喇哈布目光越發地敏銳起來。一晝夜未曾歇息的彷彿不是他,他幾乎是屏着呼吸看自己的部下前衝,離青龍堡的距離從三百步到二百步再到一百步。
青龍堡中只零星響起了五聲炮聲,炸在人羣集中的地方,掀起數十具軀體,絕大多數金人都衝到了城下。雲梯被迅速架上城頭,混雜在其中地正規軍開始以弓箭壓制那些藏在城垛處掀推雲梯的宋軍。
“好!”伊喇哈布猛地以拳擊掌,自己不計傷亡的猛攻,終於見到了效果,他回過頭來:“宋人沒多少炮彈可用了,諸將聽令!”
對於宋軍。金人最怕地就是大炮。其次是水軍。如今不足一萬宋軍困守於小城之中。炮彈已經接近用盡。而金國卻有十餘萬大軍。那些金將地畏懼蕩然無存。個個興高采烈。挺胸凸肚地等待伊喇哈布點將。
“勝負在此一舉。諸位。自西、南、北三面攻城。東門勿管。讓他們逃遁。只須破城。便算諸位大功!”
金將齊聲應是。伊喇哈布又轉向新來地蒙元使者:“貴使回稟太師國主。就說破城在即。能否全殲城中地宋人。全靠貴國精騎了。”
那蒙胡使者倒沒有前一個那麼囂張。只是冷冷地點頭。然後回馬便走。
青龍堡上。守軍與金人正在激戰。不過近衛軍乃是這個時代最爲精銳地正規軍。又佔有城池之優。而此時城下地金人都只是裹挾來地百姓。他們拿鋤頭比拿刀槍要熟練得多。故此即使沒有火炮之利。金人也不能給近衛軍構成多大地威脅。相反。近衛軍只憑着弓弩。便在城牆下造成一條血渠。那些混跡於百姓中地金兵。雖然精於射術。可人數畢竟較少。往往才射出一箭。便被五六枝箭弩穿透。
秦大石在望樓上發覺這一點。心中暗自懊惱。他爲將中規中矩。但指揮大戰地經驗還是欠缺。故此纔會犯上這等錯誤。竟然被這些幾乎沒有什麼戰鬥力可言地農民。將自己最爲強大地武器火炮消耗掉。他將視線自城下投向遠方地敵陣。若他是敵軍主將。此時應該發覺到宋軍地尷尬之處。便要乘機大舉攻擊了。
果然,城下金人才是堪堪出現潰跡,那邊金軍營寨中號角聲四起,一隊接着一隊的金兵自營寨中出來,秦大石估計至少有四五萬之衆。從千里鏡望去,這些金兵盔甲武器齊全,甚至有發石車和衝車、撞車、鵝車等攻城器械,而不是簡陋地雲梯。
“我引一軍出去,突入敵陣,燒燬他們器械。”羅安瓊也意識到這些攻城器械對於青龍堡的威脅,向秦大石建議道。
“那是去送死,金人豈無備乎,況且三面皆敵,開城門之後,城下金人乘機掩入,這城豈不是白守了?”
秦大石神態自若,慢慢地反駁了羅安瓊的建議。這青龍堡他原本想守過五天,爲後方百姓和錢財的轉移爭取到足夠的時間,如今看來,纔是第二天,青龍堡便已經到了甚爲危險的時刻了。
“那當如何是好?”羅安瓊問道。
“近衛軍豈怕近戰,咱們雖然沒了一半大炮,卻還不是山窮水盡的時候。”秦大石自令旗當中拿起一面赤紅色的:“尚有奇兵未出,何懼之有?”
伊喇哈布眯着眼睛向青龍堡望了過來,城頭的廝殺快要結束了,勉強攀上城頭地金人都被趕了下來,十餘具雲梯只剩餘四具了。他用力吸了口氣,空氣中瀰漫着血腥味,幸好是冬天,還沒有屍體腐爛時的臭氣。他拔出腰間劍,向青龍堡一指:“殺!”
“殺!”
金軍呼嘯着迴應,緊接着,他們一隊隊開出,拉散距離,向着青龍堡衝了過去。面對這種情形,秦大石不能再愛惜火炮,只得命令開火。這次火炮優先攻擊的目標是那些龐大的攻城器械,只要它們進入火炮射程,必然會引來一團團的火球。
城下的金國百姓再一次崩潰了,段曲跟在杜遵身後,現在他們的小團體已經有近百人,逃命時他們跟着杜遵。有意避開金軍的攻城器械,竟然沒有受到什麼損失。
好容易退回己陣中,段曲喘着粗氣,覺得手腳都在發軟,若是再有一次,他根本不能保證自己還能逃回來。再看杜遵時。杜遵同樣疲憊不堪,但一雙眼睛卻是閃閃發光。
“去跟諸人說說,咱們的機會來了!”杜遵低聲道。
“什麼?”
“咱們脫身地機會。”杜遵道:“如今金軍精銳大半出去,對咱們的戒備不算森嚴,咱們潛入營寨之中,放上一把火,金人必大亂,宋人見此情形,必全力反擊。那時咱們便乘亂逃散,尋機捉得一二金將,打探家人消息。去將他們救出來!”
聽得他這麼大膽地建議,段曲覺得難以想象:“如何才能潛入營寨之中?放了火又如何脫身?”
“此事我來辦,你只須將消息傳與我們的人,待亂起之後,立刻鼓譟大夥跟着你們逃亡便是,人越多越好,切記切記!”
杜遵一邊說一邊坐了下去,他們原本不是什麼受過訓練的士兵,打累了坐在地上再正常不過。金軍負責督管他們的小校也不以爲意,他的注意力也集中在城下的激戰之中。
此時金軍前鋒已經順利穿過炮火區域,後邊地攻城器械也大半安然,雖然宋軍城上火炮仍在逞威,卻因爲數量地緣故,形成不了密集打擊,精確度自然要差上許多。金軍士氣越發高漲起來,吶喊聲衝破雲霄,險些要將炮聲都蓋過。
伊喇哈布長長舒了口氣。雖然戰局尚不分明,但至少有一點,他可以真刀實槍地與宋人交戰,而不須擔心還沒有靠近宋人便被對方地火炮轟擊潰散。他深信,以金兵的戰鬥力,失去火炮優勢地宋人必然不敵。
更何況,在兵力上他有着數倍的優勢,他如今派出的金兵都是養精蓄銳已久,而宋人則是緊張了一日一夜。以逸攻疲。豈有不克之理!
果然,攻城器械還未抵達。他便見着有數具被遺棄的雲梯又被樹了起來,一串串的金兵冒着矢石,奮不顧身地向城上爬去。宋人應之以滾木、石塊和沸油,將這些雲梯再度推倒,但是金兵人多,倒了一架,立刻便又有兩架樹起,令城上地宋人左支右撐疲於奔命。
隨着越來越多的雲梯被搭了上去,終於有一員金將率先登城,這人甚爲勇武,又兼力大,身披重甲之下,猶能健步如飛,攀登雲梯如履平地。他一手執盾一手執短斧,左擋右攻,衝上城頭後竟然將一個近衛軍生生掀起,連人帶盾劈下城頭。附近三個近衛軍以長刀、長槍刺擊他,他猱身縮骨,以盾遮着身體,大呼道:“蔡州馮元朗已登城!”
近衛軍執長刀、長槍的姿態乃是楊妙真一手所傳,與一般用刀槍不同,他們總是儘可能握着武器之柄,從而發揮自己武器較長地優勢。那自稱馮元朗者登城大呼,金兵都是血脈賁張,齊聲大喊他的名字。而左近的近衛軍爲他喝聲所激,紛紛持刀槍刺他,馮元朗雖是武藝高強,奈何斧長有限,一時間,近衛軍無法將他趕下城頭,他也不能突進一步。他身後一金兵爬了上來,雖然勇武不及他,卻藉着他掩護,揮刀逼退一名近衛軍,又佔據了一個位置。
伊喇哈布恰恰看到這一幕,大喜問道:“那第一個登城者是誰?”
“原是花帽軍驍將的馮元朗,向來在軍中有勇名。”有幕僚認出馮元朗者道。
伊喇哈布驅馬向前,想要仔細看看這個首先登城之人,親衛拉住他的馬繮,勸諫道:“元帥,此處離城極近了,再近前,宋人的大炮便能轟到!”
伊喇哈布聞言不悅:“前方將士置生死於不顧,本帥豈可後之?若是懼死,本帥還領兵打什麼仗?”
說完之後,他以馬鞭抽打那親衛的手,那親衛卻忍痛不鬆手,旁邊幕僚也來勸說,伊喇哈布這才悻悻做罷。他再擡頭看那段城牆時,發覺以馮元朗爲中心,在他左右,金兵已經佔了十步左右的城牆,五六架雲梯都搭了過來,無數金兵吶喊着向城上衝去。
“宋人勇武遠勝當初,不過比起我大金還略遜一籌。”一幕僚道。
伊喇哈布點了點頭,他所處之地地勢較高,雖然還不至於高過城牆,故此能看得較遠。只見那馮元朗雖然屢屢逼退砍傷宋軍,但宋軍小隊做戰配合嫺熟,總能於千鈞一髮處迫得馮元朗放棄追殺,將受傷宋軍救走。而且此處宋軍越聚越多,上城的金兵數量雖然也迅速增加,卻再難寸進。
伊喇哈布只覺心又懸了起來,那馮元朗似乎只要再努一把力便足以擊垮城上宋軍,但宋軍也似乎只要發一次奮便可將馮元朗等趕下來。那段城牆看似僵持,伊喇哈布卻知道情形對金兵不利,宋人受傷了多被同伴救走,宋人往往爲救援同伴而放棄攻敵地機會,而金兵若是受傷便必死無疑。
短短數分鐘時間之內,那截城牆上便堆起了數十具金兵屍體。
馮元朗登城之時只道在功告成,沒料想局勢卻漸漸不利,他雖是勇武過人,氣力卻終究有限,若是再這般僵持下去,待他力盡便是斃命之時。他心中明白,必須儘快擊破宋軍,接應自己人上牆,唯有如此,他才能獲得休息喘息之機。
秦大石也在觀注這段城牆的情形,他已經接連派出二隊援軍,卻因爲牆上狹窄,無法充分發揮人力上的優勢。他正等再做決斷時,心中突生警意,側過臉來一看,卻發覺城牆發出一聲轟響,竟然是一架鵝車搭在了離他不過數十步遠的一處城牆之上。
鵝車爲攻城利器,藉着這外形象鵝、腳下有木輪的器械掩護,藏在車腹中的兵士可以迅速登上城牆,因爲這車重心很穩的緣故,不會象雲梯那般輕易被推倒。鵝車搭上城牆之後,頂部吊板打開,士兵魚貫而出,其所靠攏的城牆上,立刻是一陣混亂。
“放油,點火!”秦大石一邊大喊一邊擺動旗幟,位於城牆下預留的小溝裡,立刻淌出無數道焦油之泉,迅速匯聚在城下壕溝中,隨着數十個火把投下,在青龍堡城下,一道環繞全城地火牆瞬間立起。那些木製的攻城器械加於壕溝之上,被這火點燃後,很快便化成一團團的火球瓦解開來。
那輛鵝車也不例外,順着鵝車登城的金軍發現自己賴以攀援的器械變成一口火焰棺材的同時,便被雄雄烈火所點燃。他們慘叫着敲打鵝車之壁,推搡自己前後的同伴,想要奪路逃走,但結果卻是誰都無法離開。
伊喇哈布雙眉緊緊鎖住,這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事情,只不過宋將如此能忍,待他的攻城器械靠城之後才點火,還是讓他很是驚訝:若不是宋將膽大好冒險,那便是他對宋軍守城極自信,認爲便是被部分金軍爬上城牆也不可能動搖自己地防線。
焦油之中含有大量毒煙,故此伊喇哈布地視線被這濃煙擋住,他向馮元朗處望去,卻再也看不到馮元朗的身影。他心中暗暗惋惜,口中又發佈命令,震天地戰鼓聲再度響起,不等上一波金軍退下,第二輪攻擊又開始了。
這一次的攻城器械主要是拋石車,經過這段時間激戰,伊喇哈布判斷宋人的火炮基本消耗乾淨,便是仍有數門能用,也無法對金國數量重多的大小拋石車構成威脅。但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原本坐在地上的身影悄然無聲地開始一寸寸爬地,除去段由誰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修改加入:月票……)
注1:楊家槍法中握槍儘可能握柄,可見於戚繼光《練兵紀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