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牢騷韓通受賞賜 行軍法重進挨鞭笞
郭威帶領衆人繞城而行,正如白文珂和常思所言,漢軍四面圍城,河中城被圍的鐵桶也似,水泄不通。舉首仰望,城牆磚塊之間雖然長滿了青苔,無數刀箭痕跡和血跡清晰可見,更添巍峨雄壯氣勢。河中城上早已換上了叛軍的旗幟,每隔數丈站着一名持槍叛軍。城上刀槍耀眼,城外營寨林立,旌旗蔽空,氣氛肅殺。
郭威又要觀看城上動靜,又要勘探城外地形地勢,兩者兼顧,心想:“攻打城池,四面合圍,原是取勝之道,白文珂和常思做的沒錯。然則他們沒有顧慮到河中城比起別的城池,更加高聳堅厚,最是易守難攻。李守貞拒不出戰,一則抱着寧死不降的決心,二則志在拖垮漢朝。此戰就像是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勝則江山穩固,敗則社稷動盪。陛下命我領兵戡亂,就是要我速戰速決,可是李守貞堅守不戰,如何速戰速決?再則速戰速決,傷亡勢必十分慘重。國家內憂外患,舉步維艱,經不起傷亡慘烈的大戰。李守貞既然不肯出來,就用引蛇出洞的辦法,一點點消耗河中兵力。”
郭威在城外勘察河中地勢,李守貞也在城樓上,居高臨下觀察漢軍的一舉一動。他五十歲不到,額頭凸起,雙頰深陷,相貌甚是奇特。一名二十五六歲身穿鐵甲的青年站在他的身後,正是他的兒子李崇訓。他迷信方術,某日聘請方士爲家人相面。當那方士他到李崇訓的娘子符氏說話,驚歎不已,說道符氏聲若鳳鳴,日後必然母儀天下,成爲皇后。李守貞聽信方士的讖言,內心躁動不安,猶是想入非非。放着好好的河中節度使不做,暗中積蓄糧草,招兵買馬。不久劉知遠晏駕,於是迫不及待的自稱秦王,豎起了叛旗。
李崇訓眼見一行人繞城而行,問道:“父親,那人是誰?”李守貞早已看到了郭威,輕描淡寫道:“是樞密副使郭威。”李崇訓心中一陣緊張,忙道:“他帶來了援軍,那是打算攻破河中,河中岌岌可危,這該如何是好?”李守貞見他惶恐不安,急的滿頭大汗,怒其軟弱膽小,喝斥道:“你害怕甚麼?”李崇訓道:“孩兒...孩兒是怕父親打不過郭威。”李守貞嗤之以鼻,道:“我馳騁疆場的時候,郭威還只是河東的小官。要不是劉知遠做了皇帝,他能扶搖直上,坐上樞密副使的高位嗎?郭威披掛上陣,看來小皇帝真的急了。只要再拖個一年半載,漢朝就完了。那時揮兵開封,天下還不是我的了?”
李崇訓囁囁嚅嚅道:“父親,你不是說事成之後,孩兒做皇帝,你做太上皇嗎?”李守貞瞪大眼睛,看了良久,嗟嘆一聲,道:“前人栽樹,後人收穫,父親都是爲了你。雖然你做了皇帝,可終究是我的兒子,終究要聽我的不是?”李崇訓不敢反駁,唯唯諾諾。李守貞又道:“打仗的事不用的操心,父親自有辦法拒敵。你要看好符氏,李氏一族的榮華富貴和安危休慼繫於符氏一身,別讓她出事,少一根頭髮也不成。”
李崇訓答應一聲,道:“可是糧食不多了,最多隻夠吃半個月。”李守貞道:“傳令下去,食量減半,再到民間收刮糧食。民間有藏匿糧食者,一律以通敵之罪論處,絕不姑息。”李崇訓答應一聲,下了城樓。李守貞看着兒子的背影消失在樓梯的盡頭,嘆息一聲,心想:“我縱橫沙場,殺人如同家常便飯,怎麼生的兒子卻如此軟弱無能?他資質平庸,沒有一點英雄氣概,就算皇位在他的面前,也不知道坐不坐的穩?”念及於此,頓生虎父犬子之慨。
郭威走到哪裡,李守貞就跟到哪裡。他們算是老熟人了,不過從前是同僚,現在卻成了敵人。郭威知道李守貞反叛之心決絕,因此也不勸降。李守貞眼見郭威繞城而行,心想:“他在幹甚麼?想用甚麼兵法打敗我?”心中打定主意,河中易守難攻,無論郭威用甚麼辦法,只要以逸待勞,就能立於不敗之地。兩人遙遙相望,各自想着心事。
李崇訓大步回到府邸,直趨中院,但見娘子符氏坐在人工開鑿的湖邊,捲起紗裙,赤着雙足,在湖水裡盪來盪去。她二十來歲年紀,雲鬢高聳,眉目如畫。兩隻玉足在湖中盪漾,劃出一圈圈漣漪。其時豔陽高照,湖水瀲灩,更顯得玉足溫潤雪白。李崇訓眼見兩名侍女站在樹蔭下,不禁火冒三丈,吼道:“娘子在玩水,你們在躲蔭,是怎麼服侍娘子的?”兩名侍女面面相覷,做聲不得。
符氏見他大發無名之火,顰眉道:“是我自己要玩水的,你不是對她們發火。”又對兩名侍女道:“你們下去罷。”她容貌端莊典雅,話聲也是清脆悅耳。兩名侍女當即退下。李崇訓走上前來,埋怨道:“你在湖邊玩水,萬一失足落水,又或者受涼生病,父親又該罵我了。你這樣任性,不是害我捱罵嗎?”符氏道:“現在還是八月時節,玩一會水會受涼生病嗎?我又不是小孩子,好端端的也不至於失足落水。湖水不深,就算落水,也不會有大礙的。”
李崇訓笑道:“娘子也玩夠了,起來罷。”說着爲符氏穿上繡花鞋,扶了她起來,又道:“咱們回房罷。”符氏搖頭道:“房裡悶熱,湖邊涼快一些,我還要玩會。”李崇訓道:“父親說了,要你呆在房裡,哪兒也不要去。倘若少了一根頭髮,都要唯我是問。”符氏白了一眼,道:“又拿公公的話壓我,你自己有沒有一點主見?”李崇訓道:“父親的話是對的,我當然要聽。”
符氏道:“整天關在府裡,我都快悶死了。”李崇訓臉色大變,道:“甚麼死不死的,太不不吉利了。等到打敗了漢朝,娘子做了皇后,想去哪裡就去哪裡,現在暫且忍耐一陣。”符氏皺眉道:“打敗漢朝哪有那麼容易?這句話你都說了幾個月了,河中還不是給漢軍團團圍困?你們父子居然相信方士的話,當真好笑。”李崇訓道:“方士的話決計不會錯,你命中母儀天下,成爲皇后。你是皇后,我不正是皇帝嗎?”符氏嘆息一聲,道:“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那塊料。皇帝那麼好當,豈不人人都能做皇帝?”李崇訓信心滿滿,昂首道:“這是命中註定的事,我想推也推不掉。那方士的話十分靈驗,將來我一定能做皇帝,你也能做皇后。”
符氏見他迷信方術,到了無法自拔的地步,又是擔憂又是着急,道:“那方士說我將來會做皇后,卻沒有說你能否做皇帝。癡迷方術,誤人誤己,總有一天你會追悔莫及。”李崇訓信誓旦旦道:“待到拖垮了漢朝,這天下就會姓李了,不過眼下正有個難關。樞密副使郭威披掛上陣了,他驍勇善戰,可不比白文珂那般無能。”符氏道:“聽說城裡的糧食快吃完了,有的人家餓的啃樹皮了。這樣下去,不必漢軍攻城,河中城自己就不攻自破了。我雖然是女流之輩,可是卻猜的到結局。快勸勸公公,現在懸崖勒馬,回頭是岸,還來的及。再一意孤行,李氏一族必有滅門之災。”
李崇訓見她說得鄭重其事,起初也很害怕,轉念一想,父親老謀深算,決計不會賭上李氏一族的性命,道:“娘子莫要危言聳聽。”符氏見他執迷不悟,面露慍色,道:“你們父子都中邪了,都死到臨頭了,還做皇帝的美夢,真是不可理喻。”言罷移步而去。李崇訓急道:“娘子,你去哪裡?”追上前去,拽住符氏的袖子。符氏道:“我想靜一靜,你別跟來。”她獨自來到後花院,心想:“我怎麼嫁了這麼個窩囊廢的丈夫?漢軍遲早會殺進河中城,李氏一族必然滿門抄斬。我年紀輕輕,可不能就這樣陪着李家殉葬。”心中打定主意,一旦漢軍攻入河中城,就伺機逃出去。
趙匡胤跟隨柴榮來到軍營,換了衣裳,穿上牛皮軟甲,帶上皮笠。這套甲衣穿着不大不小,貼身之極,似乎量身定做的一般。柴榮道:“你還不懂軍中規矩,先從站崗做起罷。”趙匡胤滿口答應,領了腰刀和長槍,和別的親兵一樣,站到中軍大帳之外。
過不多久,郭威等人勘察完河中附近地勢,走進大帳。郭威道:“拿地圖來。”他的女婿張永德當下拿出地圖,展開放在案上。張永德二十歲年紀,身形修長,劍目星眉,風度翩翩。因爲是郭威女婿的緣故,蔭補爲供奉官押班。
這時已經是掌燈時分,就着燭光,郭威凝目查看地圖,地圖上的標註和親自查探的地形吻合。衆人見他神情凝重,看着地圖,默不作聲,也都屏住呼吸,不敢大聲出氣。郭威擡起頭來,眼見衆人都站在帳中,微微一笑,道:“大家都坐罷。”衆人當下以官職大小坐下,王峻是兵馬都監,自是坐在最上首。柴榮、張永德和李重進官職低微,站在最下首。
郭威道:“河中節度使又稱爲護國軍節度使,李守貞聽信方士的讖言,決意反叛,要做叛國軍節度使,大家有何破敵的高見?”王峻道:“李守貞寧死不降,勸降是沒有用的,只有強攻硬打這一個辦法。”白文珂心中也是這般想法,當下道:“太尉雖然只帶了三千援軍,但是漢軍士氣如弘,以末將愚見,不如速戰速決。”常思站起身來,道:“末將願將功折罪,爲太尉打頭陣。”從事魏仁浦道:“太尉明鑑,河中城城池堅厚,若是強攻,勢必殺敵一千,自傷八百。以成千上萬將士的性命,換取河中大捷,實在太過慘烈。”他三十七八歲年紀,面目方方正正,正襟危坐,顯得一絲不苟。郭威點了點頭,道:“道濟所言正是我心所慮,要速戰速決,傷亡勢必慘重,得不償失。要以極小的傷亡取勝,勢必曠日持久。”魏仁浦道:“李守貞是沙場老將,善於籠絡人心,因此士卒才肯追隨左右。太尉戰勝他,不能吝惜官家財物,要多多賞賜將士,這樣才能激勵士氣。”
郭威頷首稱善,道:“道濟的話是至理名言,我也是從小兵一步步走來,當兵的沒有多少餉錢,又要養家餬口。沒有賞賜,就要動歪腦筋弄錢。”頓了一頓,轉頭對另一名從事王溥道:“狀元郎,你有甚麼高見?”王溥是去年的新科狀元,二十六七歲年紀,眉清目秀,渾身透着書卷儒雅之氣。他曾以一首《詠牡丹》詩明志,詩曰:棗花至小能結實,桑葉雖柔解吐絲;堪笑牡丹大如鬥,不成一事又空枝。詩中以牡丹暗喻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大人物,尸位素餐,毫無建樹。
王溥道:“下官雖然隨軍參贊軍機,其實于軍事一知半解。據下官看來,要打敗叛軍,除非李守貞出城決戰。”李榮道:“李守貞堅守不戰,不如明天在城下破口大罵,激他出城。”常思搖頭道:“甚麼辦法都試過了,李守貞鐵了心,就是不出城。”王峻冷笑道:“就算這是塊硬骨頭,咱們也要啃下來。”郭威道:“啃是當然要啃的,不過不能傷了自己的牙口。”王峻問道:“你有甚麼辦法?”郭威頷首道:“隱隱約約有了辦法,不過還要仔細斟酌斟酌。今天先議到這裡,大家累了一天,吃了飯各自歇息罷。”衆人出了大帳之後,郭威拿出《閫外春秋》,在蠟燭下仔細閱讀起來。這部書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包羅萬象,讀了一遍又一遍,每本書的邊都起了毛。
過了一會,柴榮端了一碗麪條、兩張胡餅和一碟鹹菜走進大帳,道:“太尉,吃晚飯了。”郭威放下書籍,問道:“你吃了沒有?”柴榮道:“下官服侍完父親,再下去吃飯。”郭威道:“我不要人服侍,你去吃晚飯罷。”二人雖是父子,但是公事公辦,出門在外的時候,皆以官職相稱,不以父子相稱。柴榮答應一聲,退出大帳。
趙匡胤下值之後,回往營房歇息。正行之間,只見前面一個人影道:“元朗,你下值了嗎?”趙匡胤定眼望去,只見那人面帶微笑,正是韓令坤。他已經二十六七歲了,頭戴皮笠,身穿皮甲,眉宇間稚氣盡脫,顯得英姿勃勃。在此重逢,大出趙匡胤意料之外,自是喜之不勝。趙匡胤大步上前,道:“韓大哥,怎麼是你?”韓令坤笑道:“就是我呀,我被派來河中,日間看到你了。只是不能擅離職守,因此現在纔來找你,你是今天才投軍的嗎?”
趙匡胤道:“是啊,郭太尉收我做了親兵。”韓令坤道:“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兩年多沒有見面了,找個地方好好聊聊。”兩人邊走邊說,來到一個僻靜的地方,面對面盤膝而坐。韓令坤問道:“這兩年你去了哪裡,一直音訊渺然?”趙匡胤道:“我起初去投奔隨州刺史董宗本,可是他的兒子董遵海容不下我,不得不離開隨州。後來又去投奔復州防禦使王彥超,他給了我十貫銅錢,打發我走了。我到處投奔這樣投奔那個,可是人家都不收留我。再後來想投奔李守貞,哪知道他竟然稱叛自立了。我在柳葉鎮遇到了一位奇人,他叫苗訓,拜在陳摶門下,鑽研道法,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諸子百家,相面醫術,無所不通,無所不精。他說我唯一的出路就是當兵,又說郭太尉身經百戰,乃是當世英雄,勸我投奔。我聽從他的勸告,於是便投軍了。”
韓令坤靜靜聽完,嘆息一聲,道:“看來這兩年,你沒有少吃苦。”趙匡胤道:“這點苦算不了甚麼,入了軍營,好歹也讓父母妻子安心了。”頓了一頓,又道:“我的父母和妻子還好嗎?”韓令坤道:“趙叔叔和嬸嬸,還有弟妹都好,趙叔叔和我阿爹隨軍前往鳳翔平叛。他們是多年的老兄弟,一定會彼此照應。弟妹給你生了個兒子,取名德秀。”趙匡胤霍然而起,喜形於色道:“我有兒子了,我有兒子了。”韓令坤笑道:“是不是高興的傻了?”趙匡胤大嘯一聲,良久方道:“我這時才知道爲人父母的滋味,可惜現在不能回去看看德秀。”韓令坤道:“待到平定河中叛亂,咱們就能回家了。”
趙匡胤道:“聽說李守貞很早就招兵買馬了,囤積了大量糧草,仗着河中城池堅厚,拒不出戰,此戰若想大獲全勝,並非易事。”韓令坤問道:“如果你是主帥,要怎麼打?”趙匡胤沉吟片刻,道:“李守貞不出城,就想方設法誘使他出來,一點點消耗河中兵力,此消彼長,叛軍就不攻自破了。”他雖然沒有上過戰場,但是天生精通兵法。韓令坤見他說的頭頭是道,心中大奇,道:“你沒有上過戰場,怎麼深諳兵法?”趙匡胤道:“兩軍對壘,我就是這麼想的。”二人兩年多沒有見面,都有一肚子的話要說,聊到子時,方纔各自回到營地歇息。
子牌時分,柴榮走進中軍大帳,但見郭威凝視地圖,眼睛一眨不眨,當下小聲道:“太尉,已經是子時了,該歇息了。”郭威站起身來,道:“河中城是塊硬骨頭,我睡不着啊。”柴榮道:“河中若是好打,陛下也不會臨陣易帥了。”頓了一頓,又道:“此戰難就難在河中、長安、鳳翔三地聯手叛亂,長安和鳳翔又以河中馬首是瞻。平定河中叛亂,長安和鳳翔也就望風而降了。”郭威微微一笑,意示讚許,道:“你能看透其中關節,算是很用心了。”
柴榮道:“末將覺得白文珂和常思錯就錯在一味地強攻,因此纔會損兵折將。倘若改變兵法策略,或許能撥雲見日,柳暗花明。”郭威道:“他們二人其實不是無能之輩,戰打成這樣,或許是求勝心切的緣故。李守貞沒有援軍,因此據城死守。”柴榮道:“末將覺得,李守貞以不變應萬變,咱們也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按兵不動。待到城裡的糧食絕罄,而後一鼓作氣,攻破城池。”郭威道:“我起初也是這麼想的,倘若李守貞囤積的糧草夠吃三年五載,總不能跟他耗下去罷?”頓了一頓,又道:“出征之前,陛下雖然只說勉勵的話,但是我知道他心中着急,想要我速戰速決,可是始終沒有說出口罷了。”
柴榮道:“又要速戰速決,又要減少傷亡,這仗很難打。”郭威笑道:“天無絕人之路,狐狸再狡猾,也有失算的時候。”柴榮六七歲時就被姑姑收養,兩年後姑姑因病去逝。那時郭威正在人生最失意低落之處,不但居無定所,而且有時連飯都吃不到口。但是柴榮志向遠大,始終不離不棄,小小年紀就操持家務,往返於江陵之間,販賣茶葉布帛,貼補家用。父子連心,歷經千辛萬苦,一路走來,郭威終於飛黃騰達,位極人臣。他們父子情深,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對方都瞭然於心。柴榮見郭威言下似有破敵良策,問道:“太尉有何破敵良策?”郭威冷笑一聲,道:“李守貞拒不出戰,我偏要他出來。”
次日郭威下令,徵集附近五縣民夫,自帶工具,在營寨和河中城之間修建堡壘。又令撤除城北的漢軍,常思築寨城南,白文珂築寨城西,他自領中軍築寨城東,城北不設兵馬。此令一出,三軍譁然,怨聲載道者有之。破口大罵者,更是不乏其人。
李守貞在城樓上看着漢軍重新部署,撤除了城北的兵馬,知道城北放行,就是要讓城裡的人看到有逃出去的希望。他恨得咬牙切齒,心想:“郭威果然是老謀深算,比起白文珂和常思兩個無名小輩,果然技高一籌。你想讓城裡的人逃出去,我卻偏偏要堵死城門。”念及於此,決意與郭威鬥智鬥勇到底。他做的更絕,親自監督兵卒用木板釘死北面的城門,這還覺得不夠,又下令用磚石砌成一道厚厚的城牆,把北門堵的嚴絲嚴縫。
封堵好北門,李守貞得意之極,大笑着登上城樓。可是上了城樓,看到城外的情形,笑容凝結,竟然傻眼了。原來城外多了無數民夫,他們拿着鐵鍬鋤頭,挖起了地基,蓋起了房子。這些房子粗製濫造,有泥巴壘的,有木板拼的,還有竹子搭的。漢軍的舉動波詭雲譎,端的莫名其妙,匪夷所思。李守貞參悟不透郭威的用意,於是在城上走了一圈,除了城北沒有動靜,其餘三面民夫和漢軍們都幹得熱火朝天。
開戰以來,漢軍屢受挫折,李守貞一直趾高氣揚,心情大好。這時卻隱隱約約感到不安起來,心想:“郭威不下令攻城,竟然在城外蓋起了房子,他究竟想幹甚麼?”念及於此,不禁氣急敗壞。正在這時,李崇訓氣喘吁吁奔上城樓,道:“父親,漢軍在城下大興土木,難道想蓋一座新的河中城?”李守貞面色凝重,搖頭不語。過了良久,嘿嘿冷笑,道:“任他詭計多端,我總是以不變應萬變。”
郭威在大帳中和附近五縣的知縣商量供應糧草事宜,正說之間,外面吵吵嚷嚷,甚囂塵上,似乎發生了大事。郭威道:“你出去看看,外面吵嚷甚麼?”柴榮答應一聲,大步而出。過不多時,返回大帳,道:“回稟太尉,外面李重進和奉國軍指揮使韓通相互拉扯,韓通叫嚷着要見太尉。”郭威站起身來,道:“各位稍等片刻,我出去看看。”言罷走出大帳。只見外面聚集了無數軍士,韓通和李重進各自拉着對方的衣領,都不鬆手。韓通三十多歲年紀,雖然也黑,可是終究比不過李重進。因爲脾氣暴躁,動不動就齜牙瞪眼,因此人送外號‘韓瞪眼’。
郭威皺了皺眉,問道:“你們幹甚麼?爲甚麼吵嚷?”李重進道:“他罵人。”韓通兩隻眼睛鼓的銅鈴一般,梗起脖子道:“是你先動的手。”兩人各執一詞,針鋒相對,都拳頭舉的老高。郭威道:“你們鬆手,一個一個說。”他神情威武,不怒自威,韓通和李重進不敢違抗,於是各自鬆手。郭威道:“你先說。”韓通道:“太尉來到河中,末將以爲太尉會下令攻城,哪知太尉卻徵集民夫蓋起了房子...”
郭威微笑道:“因此你就心生疑惑了?”李重進搶先道:“他何止不解,還罵罵咧咧,嘴裡不乾不淨,說太尉不敢攻城,是懦夫的行徑。他惑亂軍心,該當重罰。”韓通挺直腰板,道:“末將敢作敢當,確是罵過太尉。咱們來河中已經有幾個月的時間了,大家都想回家。都盼望太尉下令攻城,打敗李守貞之後,能夠回家。”此言一出,衆軍士們都叫嚷着速戰速決,早點回家。
郭威做了個手勢,衆軍這才安靜下來。郭威慢條斯理道:“要速戰速決,最是容易不過,本太尉一聲令下就是了。可是河中城易守難攻,傷亡必定十分慘重。你們的父母妻子都等着你們毫髮無損的回家,你們也不想陣亡於河中罷?”這句話說到衆軍心坎裡去了,甚麼爲國捐軀、視死如歸、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都是騙人的鬼話。當兵不過混口飯吃,養家餬口而已。真要是送死,誰還當兵?衆軍聞得此言,俱都默不作聲。
郭威大聲道:“是誰害你們離開家人,來河中受苦?是李守貞。李守貞若不反叛,你們也不會跋山涉水,來河中吃苦了。只是他狡猾之極,堅守不戰,因此要與他周旋到底。待到攻破河中,咱們就能班師回朝了。”頓了一頓,道:“韓通。”韓通梗着脖子,亢聲道:“末將敢作敢當,既然辱罵太尉,觸犯了軍法,願受責罰。”心想李重進是郭威的外甥,郭威自然護短,包庇自己人。因此口中這般說法,但是不服之情,形於辭色。
哪知郭威哈哈大笑,解下金銙腰帶,道:“你敢作敢當,是個英雄好漢。我郭威生平最敬重英雄,再說你也不是存心觸犯軍法,不過發發牢騷而已,本太尉怎會責罰於你?”將金銙腰帶擎過頭頂,大聲道:“這是本太尉出征之前,陛下親手賞賜的金銙腰帶,相傳是大唐名將衛國公李靖之物,我現在賞賜給你。攻城之日,你就係着這條金銙腰帶,登上城樓,扯下叛旗,插上大漢的旗幟。”
此言一出,不但李重進匪夷所思,韓通更是大爲不可思議。李重進大聲道:“太尉,他觸犯軍法,爲甚麼還要賞賜他?”郭威疾言厲色道:“住嘴,你的事等下再說。”頓了一頓,又對韓通道:“你不願意嗎?”韓通此時不過是一員裨將而已,籍籍無名。李靖文韜武略,驍勇善戰,乃是大唐戰神。兩人身份地位懸殊,不啻天壤之別。倘若能繫着李靖遺留的金銙腰帶登上城樓,插上漢朝旗幟,立下首功,實是莫大的殊榮。從此威名遠揚,不在話下。韓通雖然脾氣暴躁,怒形於色,但卻是性情中人,頓時感激涕零,單膝跪下,道:“末將觸犯軍規,太尉不斥責處罰,反而賞賜金帶,末將無以爲報,唯有鞍前馬後,誓死效忠太尉。”說到最後,已是聲淚俱下。
郭威將金帶放到韓通手裡,正色道:“不是效忠於我,而是效忠國家。”哪知韓通是個直腸子,不知道轉彎,道:“今後無論太尉要我做甚麼,我決計遵命。太尉指向東,末將就打到東。太尉指向西,末將就打到西。”站起身來,轉過身去,面對着衆軍,一手高擎十三金銙腰帶,一手拔出長劍,大聲道:“太尉一身系河中戰事之成敗,公忠無私,倘若誰敢在背後嘀嘀咕咕,議論太尉的不是,別怪我不顧兄弟的情面,一劍宰了他。”郭威笑道:“你言重了,雖然本太尉是主帥,可是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大家有甚麼話,儘管建言獻策,暢所欲言。本太尉從善如流,倘若是好的謀略,必有重賞。”頓了一頓,又道:“本太尉賞罰分明,做對了就賞,有錯就罰。李重進,你知道錯了嗎?”
李重進道:“末將不知道。”郭威厲聲道:“還沒有和敵人開戰,自己就打起自己人來了,這纔是動搖軍心。雖然你是我的外甥,可是軍法無情,也要重重責罰。”頓了一頓,又道:“來人,將他綁起來,重打二十鞭。”李重進道:“太尉,我沒有錯。”韓通受了賞賜,心中過意不去,求情道:“太尉,這件事末將也有錯,你就饒了他這次罷。”郭威正色道:“本太尉賞罰分明,可不是說說而已的。賞罰不分明,就不能令行禁止。來人,將他綁起來。”兩名親兵當下上前,將李重進五花大綁起來。
郭威道:“用力打。”柴榮拿起皮鞭,道:“軍法無情,你要咬牙忍住。”李重進大笑一聲,道:“你打罷,這點疼忍不住,我就不叫李重進。”柴榮當下連抽二十鞭,李重進果然面不改色,一聲不吭。衆將士見他被皮鞭打得一道道血跡透過軍服,雖然遍體鱗傷,猶是神情自若,無不佩服是一條錚錚鐵骨的硬漢。受完鞭笞,柴榮扶着李重進下去敷藥。李重進推開柴榮,道:“我自己走的動道,這點輕傷算得了甚麼?”言罷揚長而去。
李重進與韓通毆鬥,郭威秉公處置,重賞韓通,責罰外甥李重進。絲毫不留情面,當着衆軍的面,加以鞭笞。如此軍令如山,賞罰分明,原本低迷懈怠的士氣爲之一振。韓通對郭威感恩戴德,將金銙腰帶視若珍寶,高高掛起,盼望早日能夠繫上腰帶,第一個登上河中城城樓。
郭威道:“秀峰兄,咱們四處轉轉。”王峻笑道:“好罷。”吩咐親兵牽馬過來。柴榮道:“太尉要去哪裡?需要多少親兵護衛?”郭威道:“唐朝睿宗的橋陵,玄宗的泰陵、憲宗的景陵,穆宗的光陵,讓皇帝李憲的惠陵都在河中府附近,我要去拜謁這些帝王的陵寢,叫上李榮、王樸和魏仁浦,帶領五十十名親兵就夠了。”柴榮領命說是,當下五十名親兵隨行護衛,趙匡胤也在其中。
河中府地處黃河中游,故名河中,附近山勢綿延,地勢形勝,有帝王之氣,因此唐朝有四位帝王及一位追封帝王的陵寢建在附近。
郭威帶領衆人先去西北三十多裡的豐山,拜謁睿宗的橋陵。他和王峻騎馬走在最前來,王峻笑道:“你以一根金帶就收服了軍心,只是委屈李重進了。”郭威正色道:“李重進都快三十歲了,可是遇事莽撞衝動,端的不識大體。”王峻道:“你在三軍面前鞭笞他,疼不疼不說,只怕叫他丟了臉。”郭威重重‘哼’了一聲,道:“軍中打自己人,挨二十皮鞭還是輕的。打他一頓皮鞭,是要他記住教訓。”頓了一頓,嘆息一聲,又道:“我這個外甥暴躁莽撞,卻偏偏心高氣傲,誰都不放在眼裡。和他說過多少次,謹言慎行,就是不聽。”王峻不以爲然,笑道:“現在的年輕人,都是這個樣子。”
來到豐山附近,遠遠看到豐山鬱鬱蔥蔥,可是到了近處,卻又是另一番景象。道路毀壞,陵寢破舊斑駁,人煙渺然,十分蕭瑟,顯得死氣沉沉。郭威道:“守陵人呢?怎麼沒有守陵人?”柴榮道:“太尉稍待,末將去找找。”帶領二十名親兵,找了半天,終於找到一個守陵人,於是帶到郭威面前,道:“稟告太尉,他就是守陵人。”郭威打量守陵人一眼,見他六十多歲年紀,問道:“就你一個守陵人嗎?”守陵人道:“附近二百多戶人家原本世代守護皇陵,可是唐亡之後,每年都在打戰,守陵人也都各自逃難了。”
郭威問道:“你怎麼不走?”守陵人道:“我自小就腿腳有病,走不得遠道,因此留了下來。”郭威點了點頭,道:“咱們要拜謁橋陵,你給帶帶路罷。”守陵人答應一聲,道:“跟我來罷。”說着一瘸一拐在前面領路。走到半路,郭威眼見道旁一個頭骨,心中大驚,問道:“這裡怎麼有人的頭骨?”守陵人道:“皇陵裡有許多值錢的陪葬品,盜墓的強盜眼紅,早已把皇陵挖的千瘡百孔,值錢的東西也被盜的一乾二淨了,這個頭骨也不知道是誰的,反正是皇陵裡的。”郭威猜想是睿宗李旦的頭骨,當下令柴榮用黃布包起來,道:“等下放回正殿。”柴榮答應一聲。
走進正殿,只見石碑斷成了兩截,還有刀斧鑿劈的痕跡,石碑底座霸下的腦袋也斷成了兩截。除了石碑石像等沉重之物,一應銀器銅器早已不翼而飛。正殿中空空蕩蕩,連張紙屑都沒有留下。衆人在橋陵走了一圈,果然給盜墓者挖的千瘡百孔,想必裡面的金銀珍寶都給攫取一空了。
郭威等人又去玄宗李隆基的泰陵、憲宗李純的景陵、穆宗李恆的光陵和讓皇帝李憲的惠陵的祭拜,這些陵寢也都遭到了盜墓者挖掘偷盜。郭威看着這些千瘡百孔的陵寢,不禁感慨萬端,心想:“這些帝王身前無不龍馭九天,高高在上,集權勢於一身。可是陵寢無不遭受盜墓者的挖掘,倘若地下有知,不知道做何感想?”
回到軍營,已是掌燈時分。郭威傳來李重進,但見他神情猶是忿忿不平,問道:“日間我當着衆軍的面責打了你,你恨我嗎?”李重進道:“末將不敢?”郭威問道:“是不敢恨還是不恨?”李重進分不清不敢恨與不恨的區別,道:“末將不敢恨。”郭威道:“你是我的親外甥,我這麼做是在幫你。”李重進心中大奇 心想:“既然幫我,爲甚麼要當着衆軍的面鞭笞我,叫我顏面掃地?”念及於此,道:“末將想不通,明明是韓通辱罵太尉,爲甚麼還要賞賜他?”他頭腦簡單,毫無心機,事情過去了一天,猶是沒有想通郭威的用意。
郭威道:“韓通只不過發發牢騷而已,倘若不讓人說話,還有誰敢直言不諱?”李重進急道:“可是他是辱罵太尉。”郭威道:“他罵他的,我少了一根頭髮嗎?”頓了一頓,又道:“就是因爲你是我的親外甥,我纔對你動用軍法,要是換成別人,我最多罵一頓。”李重進梗起脖子,道:“我沒有錯。”張永德見他出言頂撞,忙道:“正是因爲你是至親,太尉纔會如此嚴厲,太尉良苦用心,你還不明白嗎?”李重進咬牙道:“我不明白。”言罷大步而去。柴榮生怕郭威動怒,道:“太尉,末將去勸勸他。”郭威嗟嘆一聲,點了點頭。
柴榮和張永德出了大帳,追上李重進。張永德道:“除了你,再也沒有人敢頂撞太尉了。”李重進重重‘哼’了一聲,道:“不是我敢頂撞太尉,而是我沒有錯,因此理直氣壯。”柴榮道:“咱們三人都是太尉的至親,太尉要咱們隨軍出戰,是要歷練咱們,讓咱們長長見識開開眼界。咱們三人的身份不比尋常,因此倍受注目,軍中幾萬雙眼都看着咱們。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逃不過別人的眼睛。軍心萎靡不振,太尉要重振士氣,整肅軍紀,因此要賞罰分明。”
李重進道:“太尉打我,我認了,絕不會記恨於心,可是想不通爲何要賞賜韓通?”柴榮微微一笑,道:“這是太尉重振士氣的手段,你沒有看出來嗎?”李重進搖頭道:“我沒有看出來,看到韓通一付小人得志的樣子,我就生氣。”說到最後,竟然咬牙切齒。柴榮見他鑽進牛角尖裡出不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道:“韓通出言不遜,可是終究敢說話,這樣都能得到賞賜,三軍將士必然會想,這樣都能得到賞賜,要是立了大功,賞賜定然更多。太尉爲了鼓舞士氣,激勵軍心,用心良苦。你是骨肉至親,不可不知。”
李重進無可辯駁,一言不發。柴榮又道:“還有就是咱們三人一定要謹言慎行,多聽多看,切不可仗着太尉的權勢盛氣凌人。”李重進聞得此言,頓時火冒三丈,叫道:“你說我盛氣凌人?”張永德道:“他只是就事論事,並沒有說你盛氣凌人。”柴榮笑道:“我沒有指責你的意思,你是兄長,應該比咱們看到更遠。一言蔽之,咱們三人應當兄弟齊心,極力維護太尉的聲譽。”張永德也是這般想法,頷首道:“咱們不惹禍,做好自己的事就夠了。”李重進點了點頭,道:“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柴榮回到中軍大帳,道:“稟告太尉,李重進知道錯了。”郭威嘆了口氣,道:“他是我的親外甥,看着他長大,甚麼秉性,我瞭若指掌,你也不要替他說好話。要是真的認錯,也不會闖禍了。”柴榮眼見甚麼事都瞞不過養父,笑道:“太尉一身系河中戰事的勝敗,不要爲了這點小事煩惱。”郭威道:“要是李重進有你一半懂事,我也不會煩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