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寧安看到了死人,就知道事情壞了,他急匆匆前往皇宮,到了宮門口,正好碰到了同樣剛剛趕到的醉翁。
王寧安幾步衝上來,怒道:“怎麼回事?開封府的差役爲什麼不跟着,爲什麼會出這種事情?”
歐陽修是又羞又憤,同樣怒吼道:“我怎麼知道,開封府的人只負責在外面保護,陪同他們買東西的是禮部的人?”
“那禮部呢,人呢?”
“事的時候,正巧吃壞了肚子,去廁所了。”
王寧安眼睛都瞪裂了,怒吼道:“你信嗎?”
“老夫當然不信!”
歐陽修氣得猛揮拳頭,“老夫不是三歲孩子,我當然不信——可我不信又有什麼用,人已經死了,現在要緊的是善後!”
王寧安被吼得沒了脾氣,的確,要緊的是善後。
宋遼兩國,前後打了幾十年,哪怕澶淵之盟以後,雙方也是小的交鋒不斷,不說別人,光是王家,和遼國之間,就是血海深仇。
長久積累的不信任,不會隨隨便便就消失。
王寧安力推擴大貿易交流,他能說服趙禎,能駁倒幾位相公,卻沒法說服天下百姓,也沒法擺平那些腦袋跟榆木疙瘩兒一般的清流……同樣的,遼國也是心高氣傲,以上國自居,和大宋打交道,從來沒有吃過虧,好不容易被逼着低了頭,滿心都是不痛快,一下子又死了人,他們能善罷甘休嗎?
一邊是氣勢洶洶的遼國,一邊是羣情激憤的大宋官吏百姓,夾在了兩座大山中間,王寧安簡直有種滅頂之災的感覺。
“醉翁,這事到底是怎麼生的,能不能查清楚原因?”
歐陽修越慚愧,“二郎,據老夫所知,是遼人去綢緞莊買綢緞,1ooo貫的東西,只花了5oo貫,東家說他們是強買強賣,遼人的意思是東家出爾反爾,他們就打了起來,也不知道怎麼鬧得,就出了人命,那個東家和遼人都被打死了。”
王寧安一聽,頓時腦袋就大了,最怕的就是一筆糊塗賬。
如果遼國確實理虧,王寧安有把握壓着遼國認錯,如果是大宋這邊出了奸商,賠禮道歉,多讓出一點好處也就是了。
麻煩的是說不清對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一件事吵來吵去,結果就是無限延伸,把什麼都牽連進去,剛剛達成的和談就會功虧一簣。
“醉翁,除了死去的人之外,還有誰知道當時的情況?”
歐陽修說道:“遼國那邊還有六個活着的使者,老夫正安排人搶救,這邊就剩下幾個夥計了。”
“派人,趕快派人,把他們都保護起來,連同那一家綢緞行,把往來的賬目,庫存的絲綢,還有遼人買的那些全都控制起來,一筆一筆查,我就不信,找不出綢緞的來源!”
以王寧安的判斷,這事多半出在大宋這邊,是有人故意給他上眼藥。你不是要和遼國貿易嗎,我們就弄一個強買強賣出來,讓你這麼交代?這招簡直太狠了!
歐陽修聽完王寧安的話,也明白了他的意思,連忙讓手下人去傳令。
正在這時候,小太監跑出來,宣他們兩個去面聖。
王寧安和歐陽修急匆匆前往垂拱殿,他們趕到的時候,文彥博、富弼、龐籍,三司使宋庠,幾位相公都已經到了。
趙禎坐在御座上,臉色非常難看。
王寧安搶先說道:“啓奏陛下,微臣以爲當立刻清查綢緞行,弄清楚到底是誰理虧,還要徹查那些參與打架的人等,看看究竟是什麼人,要存心破壞宋遼和談!”
趙禎微微苦笑,搖頭道:“不必查了。”
“爲什麼?”王寧安焦急之中,竟然都忘了禮數。
趙禎也沒怪他,而是緩緩道:“剛纔傳來了消息,說是那家綢緞行的內掌櫃,聽說丈夫死了,悲痛欲絕,就點着了房子,周圍人員救援不及,此刻只怕已經是一片焦土了!”
王寧安聽到這話,頓時瞳孔充血,簡直要瘋了。
毀屍滅跡,再燒一把火啊!
可以想見,民間的輿論該何等沸騰!
案子查不下去,遼國那邊要交代,那些清流也不會善罷甘休,兩方對撞,和談成果自然變成犧牲品,再也無法挽回。
王寧安偷眼看了看文彥博,這就是你出的招嗎?真是夠狠夠辣夠絕!
彷彿感覺到了王寧安的注視,文彥博站了出來。
“啓奏陛下,老臣身爲相,坐視京中出現如此惡劣事宜,老臣有失察瀆職之罪,懇請陛下罷免老臣的相位,也好給遼國,給天下一個交代。”
文彥博竟然要辭相,他打得什麼算盤,難道是知道做錯了?
王寧安稍微一閃念,就看到宋庠站了出來,慌忙擺手。
“文相公,不可啊!這一次的事情,真相還未清楚,以我想來,大宋商人素來守法好客,倒是遼國人蠻橫狂妄,不講道理,錯在遼國。即便百姓因爲義憤,出手打死了幾個遼使的隨從,也不過是一點小錯,如果因此就罷免了相,讓天下人怎麼看?我大宋的臉面又放在哪裡?”
他這麼一說,王寧安瞬間明白過來,文彥博和宋庠這是在唱雙簧啊!
果然,歐陽修怒斥道:“宋相公,那按你的意思,該如何處置?”
“很簡單,死了幾個人嗎,每人賠償一千貫,傷者五百,除此之外,大宋不承擔任何罪責。告訴遼國人,我大宋也不是好欺負的,他們要想打仗,那就放馬過來!”
這位大嚷大叫,好像多勇敢似的。可是他忘了,在幾天前,敢和遼使對罵的,只有王寧安一個!
現在表現勇敢?有什麼用?
除了能毀了來之不易的和談成果,別的用處都沒有。
可是經過宋庠和文彥博一唱一和,哪怕想要罷相都做不到了。事關兩國的顏面,大宋這邊退無可退。
最妙的是前些日子,王寧安還是堅定的強硬派,校閱大軍,示敵以力,嚷嚷着要和遼國大戰到底。
幾天的功夫,就變成了主和的,拼命平息遼國怒火,這個轉變未免也太大了?
說來好笑,王寧安苦心造勢,把文彥博等人逼到了牆角,弄出來一手東華門閱兵,把武人的威風打了出來。
一轉頭,這幫文官開始主張對遼強硬,把王寧安又逼到了牆角上。
要說起來,人家出招的狠辣陰險,絕對在王寧安之上,而且他們不顧一切,連宋遼的大局都能犧牲,真是讓人歎爲觀止,你們要是把這個決心用在對付遼國人身上,那該多好! шωш¸ t tkan¸ ¢ ○
說他們內鬥內行,外鬥外行,一點也不冤枉。
此刻,說什麼都沒有用了,就要看趙禎如何決斷。
其實趙禎也非常爲難,從道理上講,他當然傾向於王寧安這邊,利用貿易武器,打敗遼國,洗雪恥辱,重塑國威。
不用說別的,歷代王朝,就數大宋的版圖最袖珍,身爲天子,能不難受嗎?
老趙家的人,比起老劉家和老李家,都差了一大塊兒,讓後人怎麼評說?
趙禎是一萬個同意,無奈,他雖然是皇帝,卻沒法獨斷專行。宋遼議和,開通榷場,整軍經武,這一切都是王寧安主導的,他的背後是重新集結的將門力量。
文和武,就好像兩個爭寵的妃子,原來武將地位高,幾乎和皇帝分庭抗禮,儼然正宮皇后。
至於文官,則是才貌雙全,能言善辯,會討皇帝歡心,終於,皇帝吧根基深厚的皇后給廢掉,扶植貧寒出身的妃子坐上了皇后寶座。原來的皇后就不斷被欺負,連妃子的地位都沒了,弄來弄去,只怕宮女都不如。
突然之間,落魄的皇后也重新獲得寵幸,你說文官能不着急嗎?
深知自己所作所爲,文官對武將的防備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爲此他們不惜犧牲一切,這就是眼前的局面。
趙禎懂不懂,他懂,可趙禎有沒有辦法,沒有!
武將在短時間之內,根本沒法撐起這個朝廷,要想天下不亂,還要看這些相公的。更何況宋遼鬥了那麼長時間,突然擴大貿易,弄得如膠似漆,不少人轉不過彎兒。
這不,那些言官瘋狂上書,有人更是跑到了皇宮外面,義憤填膺,嚷嚷着漢賊不兩立,逼着趙禎對遼國強硬。如果不改弦更張,就一頭撞死,血濺午門!
趙禎面臨着有生以來,第二大難以抉擇的題——第一大是罷免范仲淹,推翻慶曆新政。明明都是對的事情,卻要含着淚廢除,這個皇帝,當的是真難啊!
趙禎想到了這裡,他看了一眼王寧安,滿心愧疚,小傢伙爲了大宋江山,可謂是殫精竭慮,拿出瞭如此妙策,可是朕卻沒法推行下去,真是愧對世人。
雖然滿心不願意,可趙禎還是決定向文官們妥協,畢竟億兆民生還都在他們肩上,相比之下,宋遼關係也是可以犧牲的!
想到這裡,趙禎緩緩道:“朕以爲宋相公之言……”
“陛下!”
王寧安突然站出來,打斷了趙禎的話。
“王卿,你還有什麼話說?”
“啓奏陛下,微臣以爲宋遼和談,來之不易,遼國方面,也是非常珍惜。此時不應該惡語相向,毀了大局。微臣願意請旨,前往遼國館驛,去和他們面談,懇請陛下准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