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京復相至今,已經過去許多年,期間也有不少人挑戰他的相位,可是都被他一一化解。
就是趙佶,也有些厭倦他了,想要請他退休致仕,可是蔡京卻仍然屹立不倒。他的手段奸猾,等閒人物,根本不敢提出此事,就連趙佶,也尋不着藉口。
蔡攸哪怕已經與蔡京分道揚鑣,可畢竟二人關係是兒子與老子,李綱直接在蔡攸面前說請蔡京退休榮養,其衝擊之大,可見一斑。
蔡攸臉色變來變去,好一會兒才道:“戀棧不去,如之奈何?”
“此次北伐失利,便是一個契機。”李綱說道。
這次北伐,若論責任,身爲宣撫使、副元帥的童貫明顯責任最大,其次便是副宣撫使王黼與兵馬大元帥的趙楷。至於蔡京本人,在開戰前就屢次提出,時機並未成熟,開戰之後乾脆就裝病不出,直到戰敗消息傳來,才進宮收拾殘局,若說這是一個契機,蔡攸實在有些不理解。
“官家需要有人揹負北伐之責,童貫與王黼尚不足以塞天下之口,若不推到周銓身上,那麼朝廷之內,就必須有人出來擔責。太師雖然在此事上無過,但身爲宰相,無功便是有過了!”
蔡攸坐正身軀,長長吸了口氣,又緩緩吐了出來。
“官家只需要一個理由,而蔡公你則需要給官家這個理由!”李綱又道。
蔡攸緩緩點頭,他算是徹底明白李綱之意了。
蔡京本人有沒有責任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需要他有責任,朝廷需要他有責任,而蔡攸自己也需要他有責任。
此前人們陷入北伐本身,卻忘了一件事情,身爲執政的宰相,莫說北伐慘敗,就連水旱災害,都可以說是宰相的責任!
一念及此,蔡攸站起身,但又坐了下去。
“此時真是時機麼,若是……若是家父致仕,卻換了尚不如家父者,如鄭居中輩?”
“此正是時機,鄭居中老邁,以其上位,則不過是又一位蔡太師罷了。我觀陛下心意,若是換相,必用年壯者,能與學士相抗者,不過是王黼、李邦彥等寥寥數人罷了。王黼此次敗陣,其罪非小,官家不會深究童貫,不會追逼鄆王,那王黼則須擔待罪名。李邦彥此前爲周銓嚇破膽子,數度出京,耽擱了資歷……”
李綱舉起手指,將有可能與蔡攸競爭相位的人一一例舉出來。
蔡攸微微點頭,這麼說來,此次北伐失敗,對他來說還是好事!
當初北伐之時,他也曾試圖爭取副宣撫一職,只是被蔡京強烈反對,這才便宜了王黼,如今一看,還算是因禍得福了。
“學士如今要弄清楚的,就是官家是否厭了老太師,老太師雖是無過,可北伐之時,他身爲宰相,稱病不出,這就是過!”這一次開口的不是李綱了,而是吳敏,他興奮至極,握緊拳頭道:“老太師爲國辛勞太久,以致身體不適,正合榮養!”
這一次,蔡攸再無猶豫。
他站起身,匆匆向李綱和吳敏拱了拱手,然後向着皇宮方向前去。
茶樓之上,李綱看着他的背影,向吳敏苦笑道:“離人父子,非君子所爲也,你我二人,如此行事,也不知是對是錯。”
“若不如此,豈不坐視朝廷就此淪落?”吳敏嘆了口氣:“只恐事情不順,爲了大義,便是做些離人父子的事情,又算得了什麼。”
“會順的,人心思變啊!”李綱道。
蔡攸匆匆跑到了宮中,得知他求見,趙佶鬱悶的心情稍稍緩解。與這段時間憋悶的事情關係不那麼大的近臣,恐怕也就是蔡攸一位了。
他當然不知道,在周銓被攻訐得最厲害之時,蔡攸其實也是躍躍欲試,但只因其子蔡行棄父去投周銓,這件事情讓蔡攸大受震動,行事緩了幾分,故此才避過了這場風潮。
“卿此時前來,必有所言,不知是何事啊?”此時趙佶左右,太子趙桓、鄆王趙楷等,都已經離開,唯留宮女與內宦在邊服侍,還叫了一羣優伶,什麼侏儒啊小丑啊等等,在此唱百戲取樂。
雖然很熱鬧,可趙佶的心情始終不愉。
“臣是來向官家認罪的。”蔡攸道。
“卿家何罪之有?”趙佶一驚。
“父之過,子當受之。臣父爲相,年邁體弱,精力不濟,致使國家頗多艱難,令君上憂心,此臣父之過,即爲臣之罪也!”
蔡攸心思太熱切了,他甚至都不怎麼掩飾,但他所說話語,正合了趙佶之意!
趙佶早就對蔡京不滿,身爲皇帝,誰都不希望遇到一個強勢的宰相,而蔡京如今爲相日久,門生故吏遍於天下,加之他連番改革都獲推行,聲望亦高,讓趙佶十分忌憚。
因此,他沉默了一會兒,才慢慢道:“雖是如此,可是朝廷如今,卻是離不得蔡相公。”
也就是說,只要朝廷能離得蔡京,便可以將之免職了!
這是蔡攸第一次從趙佶口中得到確認,他希望蔡京去職。
蔡攸定了定神,按捺住內心的激動,沉聲說道:“朝廷自有法度,不因一人而存,亦不因一人而廢。如今聖明在上,羣賢再下,再選拔幹才,則天下大治自然可期!”
見趙佶還在猶豫,蔡攸又語氣沉重地道:“況且北伐失利,固然是前線將士之責,然而後方豈無過乎?宰相總理陰陽,調和上下,若是精力不濟,必然誤事……”
這就是將北伐失利的責任,分了很大一部分給蔡京了!
別人這樣說,或許蔡京可以自辯,可現在說這話的是他兒子,就算蔡京在場,此時也唯有瞠目結舌不可應辯的結果。
趙佶對此卻是極爲滿意,甚至可以說,這讓他眼前一亮!
此前北伐失利的責任,都在童貫、王黼、趙楷等身上,可是趙佶明白,僅憑這些人,無法堵住天下悠攸之口。
原本蔡京對北伐執不贊同態度,甚至爲此稱病不出,責任歸不到他頭上,但現在不同,如蔡攸所言,總理陰陽的宰相,因身體原因不能履行職責,那就是不稱職,就是有責任!
另外,就是戰爭債券的事情,上午時宗室們前來,說動了趙佶,可是他也明白,只要蔡京在相位上,想要真的放開手腳來做此事,幾乎就不可能。
蔡京極善理財,說白了,就是善於搞錢供趙佶花。無論是宮中的奢侈生活,還是籌錢修艮嶽,蔡京都出了不少力。但對於債券之事,特別是戰爭債券,蔡京一直不太贊同,覺得風險太大。
想到這裡,趙佶關切地問道:“如今蔡相身體如何,接下來善後之事,更要花費精力,也不知他能不能撐得住。”
蔡攸聞絃歌而知雅意,他向趙佶拜了拜:“多謝官家過問,臣無它事,請告退。”
“你去吧。”趙佶揮了揮手。
蔡攸匆匆離開延福宮,上了一直等在宮前的馬車,向車伕下令道:“回府……不是學士府,是太師府!”
如今他與蔡京分府別居,若不說清楚來,馬車就帶他回自己家了。
坐在馬車上,他心情甚是激動,明白自己此行,若不成功,恐怕就會面臨父親兇猛的報復。權力之爭,從無父子,到時候他若失利,別說官職,還能留在京師當個安樂翁就已經不錯了。
再回憶了一遍,他深吸了口氣:如今就是最好機會。
此前官家不動他父親,因爲他父親還有大用,一方面可以穩定朝綱,另一方面可以震懾周銓。
在某種程度上,周銓就是他父親放縱出來的結果,而他父親又利用周銓對朝廷的威脅,穩固自己的位置。
這一次不同了,朝廷與周銓的關係將進行新的調整,事實證明他父親對周銓的威懾作用並沒有那麼大。
沒過太久,蔡攸回到了太師府。
他有近半年時間,都沒有回到府中,雖然父子已成政敵,但好歹他是這裡的主人,因此僕役之流,都不敢阻攔。
“老大人在何處?”見有管家上前迎接,蔡攸開口問道。
“太師正在書房會客,大爺可需要小人通稟?”
“我去拜見一番,不需通稟。”蔡攸說完,匆匆便趕向蔡京的書房。
此時蔡京書房之中,他正笑着與客人閒聊,所聊話題,也是如今京中最熱的戰爭債券問題。聽得外邊腳步聲,蔡京正待相問,就見蔡攸已經到了門前。
蔡京眉頭微皺,請客人稍待,向蔡攸問話道:“你今日如何得空來此?”
蔡攸卻是快步入內,一把抓住了蔡京的手腕。蔡京年邁,蔡攸壯年,蔡京掙了掙,卻沒有掙脫。
扣住蔡京之脈,蔡攸彷彿是在診脈一般,過了會兒問道:“大人脈勢舒緩,莫非身體有不適之處?”
蔡京冷冷看了他一眼:“並無不適。”
在他目光逼視之下,蔡攸鬆開了手,訕訕地道:“宮中尚有事情,兒子先告退了。”
才走到門口,蔡攸忽然想到自己兒子蔡行,他翻過身,向蔡京跪下,磕了幾個頭,這才起身離開。
他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讓客人摸不着頭腦,不禁問道:“太師令郎這是……”
原本心情尚好的蔡京沉默了一會兒,才嘆息道:“我做差了……你肯定是想不到的,此孽子希望老夫身體有恙而罷去相位!”
他口中如此說,心裡亦是沉到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