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帝都汴京,在三月十五來時恁的熱鬧。
此時春柳拂堤,醉煙繞城,人來人往,車水馬龍。
唯有北門這邊,雖然聚集了許多人,卻將大路空了出來,無人在其上行走。
穿着綠色官袍的小吏時不時匆忙往來,或是傳遞消息,或是傳達命令。
身爲宰相的何執中,坐在清涼傘下閉目養神。
大早就出得城來,在這北門外五里之所等候,讓年紀已經有些大了的他略微感到疲憊。
而且他很清楚,更累的事情還在後頭,因此,他必須養足精神,在即將到來的“大戰”中,爲自己爭取最大的利益。
“使團距今還有二十里!”有飛騎前來稟報,然後小吏又將稟報之語傳到何執中耳中,何執中面無表情,但頷首罷了。
在他身邊的是蔡攸,雖然蔡攸只是一個區區學士,不過無人敢怠慢於他,因爲他是代替其父,重返京中再任太師的蔡京。
以目前情形來看,蔡京復相只是一個時間問題。何執中雖然與蔡京配合得相對還好,可是仍然對其極爲忌憚。
不過,現在他心裡有底氣得多,畢竟這一次的功勞,足夠支撐他的相位,不再會被陳朝老之輩認爲是酒囊飯袋了。
但還不夠!
人老了,自然就要考慮身後之事,一是身後之名,二是身後之人。自己只以廢除歲幣的宰相載入史冊,還是以開創百年之功的宰相載入史冊,還有身後子孫們的榮華富貴,都是何執中現在要考慮的事情。
就象是蔡京在爲自己的幾個兒子鋪路一樣,何執中也在考慮爲自己的兒子鋪路了。
他的長子何志同,如今只是頂着個學士的頭銜,任職清貴,卻完全是靠着他的門蔭才站住腳。今後想要更進一步,甚至如何執中一般,進入政事堂,成爲宰輔中的一員,卻是遠遠不夠。
必須要有更大的資歷和功勞!
對何執中來說,廢除歲幣之事,實在是一次難得的機會,爲自己兒子鋪好前路,讓他們何家的富貴能夠傳承下去。雖然要實現這個目的還需要做很多的利益交換,但在他心中已經有了一個計劃。
“人已經至十里外,半個時辰之後就能夠到!”
有軍士又傳遞來前方的消息,何執中精神一振:快了。
這消息不僅傳到了何執中的耳中,很快,就通過種種渠道,傳到了圍在城門前的百姓的那裡。百姓們有些騷動,他們已經迫不及待的想看到英雄的歸來。
這次出使遼國的幾個重要人物,已經在他們當中口耳相傳了很久。正使鄭允中,端明殿學士,憑藉這次功勞進政事堂是十拿九穩的。副使童貫,身爲太監卻擔當大將,在邊關有邊功,出使敵國時,也建立了功勳,真不知道官家會如何賞賜他?
最讓百姓們津津樂道的,自然是在使臣中默默無聞的周銓了。勾當榷城事務,這是個什麼官職,在出訪之前,大家都是準備冷眼看笑話的,可現在誰不知道,這個官職的重要性!
又有誰不知道這位周小官人在這次出使中所肩負的重任,立下的功勳!
他簡直成了一個傳奇!
“唯有班超才能夠和他相提並論了!”
“聽聞西賊使臣當時還想要搗亂,卻被這位周小官人一番教訓,氣的吐血三升!”
“這算什麼,聽說周小官人還和窮兇極惡的女真人大戰過,他一怒之下,手持冷豔鋸,連接斬殺了成百上千的女真人!”
民間總是流傳着一些似是而非的傳聞,何執中都不知道,政事堂中的機密是怎樣泄露出去的。同時,他有些不安,這些事情鬧得人人皆知,對於他計劃中的利益交換十分不利。
不過,他也不是十分在意這些,畢竟大宋是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而不是與這些平民百姓共治天下。
在焦急等待的人羣之中,師師小娘子非常不起眼,因爲個頭的關係,她只能踮着腳,伸長脖子,讓自己看得儘可能遠些。
周圍的議論聲不可避免地也傳入了她的耳中,這讓她喜上眉梢,也讓她更迫不及待的想要見到周銓。若不是周母拉住,她早就順着大路向前迎去了。
周儻到仍然是一副嚴肅的模樣,嘴裡還嘟囔道:“慈母多敗兒,如果不是你這婆娘,我就還呆在水泥窯場。自古以來,就沒聽說過老子迎兒子的事情!”
他說一句兩句,周母不理會他,但說的多了,周母回頭瞪了他一眼:“若不是我家孩兒,哪裡有你那個狗屁窯場!”
聽她這樣說,周儻頓時縮頭無語,如今他在京城之中可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原因就是因爲水泥。這種新式建築材料,已經成了京師富貴人家築屋建園的首選。只不過可惜的是,限於產能,如今窯廠的產量,連官家所需都滿足不了。
在周家旁邊,木匠老閔臉色因爲興奮而浮現出暗紅色,和他站在一起的,是一個皮膚黝黑肌肉虯結的男子,年紀也很大了,神情稍微有些木訥。見老閔如此興奮,他好奇的問道:“周小官人當真會給我百貫重賞嗎?”
“你只管放心就是,跟着這位小官人做事,絕對不會讓吃虧,我還從來沒見過他說話不算數!”
這個問話的男子,乃是一位鐵匠。他姓崔,雙名大鎧原本不在京師,是得了老閔的書信,知道周銓以重金懸賞,請人制造一些鐵器,這才前來應募。他在年前就來到了京師,花了近四個月的時間,終於完成了周銓的囑咐。只是因爲周銓本人不在,所以才未領到賞錢。
他們在此等着,還有人卻在半途迎了上去。
李寶歪着腦袋,氣鼓鼓地看着孫誠,王啓年則站在二人中間,防止他們起衝突。
“爲何我不站在最前?”李寶不服氣地說道。
“你還以爲自己是半年前的矮子?如今你的身高,只能站後頭去!”孫誠喝斥道。
半年前的李寶矮壯矮壯的,可是短短的半年時間裡,他的個頭猛長起來,比起當初,足足高出大半個頭。
所以在所有少年中,他從最排頭的位置,被孫誠趕到了最後。
這些少年,共是三十一人,正是周銓在車莊裡留下來的。
如今他們雖然高矮不一,可是站成兩列之後,卻有種異樣的氣勢,倒有幾分象是拱衛官家的禁軍精銳了。
好在這是大宋,將門出身的權貴們,多有以軍法約束家丁奴僕的習慣,所以不會有誰傻得以爲,周銓練出這些少年是爲了謀反。
得知今日周銓將會返回,這些少年早就按捺不住了,要一起來迎接。
他們也想將離別四個多月後自己的成果,展現給周銓看看。
“大夥可都明白些,這四個多月裡,大郎雖然不在,可每日我們的衣食,卻全是仰賴於大郎!”
乘着隊伍還沒有到,孫誠要做最後一番訓話。他最近愛上了這種事情,對着三十個和自己年紀相當的少年訓話,而底下的人個個乖乖聽着,不敢亂動亂說。
這是周銓留下的規矩之一,每天早晚,這些少年中各有一人出來訓話,早上訓話是提醒這一天當注意的事項,晚上訓話則是總結今天大夥的得失。最初時,這樣的訓話總搞不好,不過那時周銓還在京師,狠狠整治了幾番,特別是沒有訓話就沒有早餐晚餐,還有加跑數圈,讓大夥的腦子都開了竅。
現在就算是李寶,也能站在衆人面前乾巴巴地說上幾句了。雖然孫誠一直覺得,李寶說還不如不說。
“一般人家,每日只有兩餐,咱們可是每日三餐,一般河工,拼死拼活每日也只有二百文錢,咱們每日有三百文錢……諸位,人不知恩,不如禽獸,咱們可都是有過苦日子的,當知這一切是誰給的!”
李寶在下面拼命地撇嘴,倒不是孫誠說得有錯,他只是嫉妒孫誠將他想說卻說不出的話說出來了。
每日三百文錢,其中約有五十文錢供他自己花用,二百五十文錢則存了起來,送給他母親。如今三仙姑早就不做巫婆的騙人勾當了,每日在車莊裡做些小活,也能賺到百八十文,再加上他的錢,家裡的日子改善了許多,不僅如此,三仙姑如今在外與人說話,腰桿子也挺得直了,瞧見人家的小女郎,也敢說若是嫁給自家兒子絕對不會吃苦了。
孫誠說着興起,幾乎要手舞足蹈,但就在這時,李寶眼尖,看到了北面的旌旗,頓時大叫道:“來了,大郎回來了!”
他叫了之後,撒腿就走,向着旌旗來的方向跑去,有他帶頭,這支少年組成的隊伍瞬間散開。
孫誠在後邊叫了幾句,急得直跺腳,對帶頭的李寶更是破口大罵。還是王啓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大郎來了,咱們不好落後,也一起去吧!”
王啓年的聲音不大,但份量卻不小,可以說,能摁住孫誠和李寶不起衝突的,唯有他了。
他們也跟着迎上去,這夥少年都經過了幾個月的訓練,特能跑,儀仗車駕分明還有兩三裡遠,他們一鼓勁跑了過去,氣都不帶喘的,然後,他們就看到了周銓。
離開京師五個月的周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