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指所指之地,是一個足能容納十萬人同時操練的大校場,目之所極幾乎全是空蕩蕩的,只有場地正中央一個小方陣的禁軍將士在列隊等待受閱,要說那一片人羣加起來能有五萬個腳趾頭,只怕都勉強得很。
面對趙德昭的嚴厲質問,孫成禮並沒有流露出半點惶恐神色,乾笑一聲道:
“殿下,正因爲未將知道您要來檢閱,未將便從五萬殿前司將士裡,特意挑選出了三千精銳兵卒受閱,如此殿下您瞧着最爲舒心還不會累,將士們也能清閒些,如此兩相便宜不是?何必定要全數受閱呢!”
“孫將軍真是有心了,本王自己不嫌累,反倒是孫將軍替本王嫌累。”趙德昭譏誚一笑,淡淡道:“本王不光是來檢閱將士的,檢閱完了還要當衆頒賞,你這裡就這麼幾個人,教本王如何能頒賞?”
“殿下可以將賞錢交給未將,由未將代發給殿前司的五萬將士,也算是未將爲殿下省點事、分些勞。”
說這話時,孫成禮不待趙德昭擡手示意起身,竟然自己站了起來,擡頭與坐在將臺上的趙德昭對視,目光平靜,臉上皮笑肉不笑,並沒有顯露絲毫的懼怕之意。
他敢擺出如此姿態,當然是有所憑持的,早在趙德昭還沒出生前,他就已經是當今天子的親信老部下,他與當今天子、與晉王都是老交情,二十年前在前朝周世宗麾下的殿前司裡,他們在同一張桌子上喝過酒賭過錢罵過孃的,那時候趙德昭還只是一個會在酒桌旁邊哇哇哭鬧的小毛孩子。
在他的眼裡,趙德昭仍然還是小毛孩子,一個年紀大了些的小毛孩子。
“哦,原來如此,孫將軍竟然是這麼想的。”
趙德昭點了點頭,露出了笑容。
早在過來殿前司軍營前,趙德昭就想到過這位殿前司都指揮使有可能會給自己添堵作梗,但沒想到此人居然做得如此露骨!
趙德昭記得孫成禮,他五六歲剛開始記事的那兩年,那時老爹還是前朝殿前司軍官,正是發動陳橋兵變的前不久,老爹交際很廣,尤其是軍中往來的兄弟同袍很多,家中客常滿,杯中酒不空,其中來家裡最多的便是老爹的姻親兼拜把子兄弟,同時也是前朝殿前司重將的石守信。
當時的孫成禮,在老爹衆多的朋友與客人當中,並不算是一個很惹眼的角色,趙德昭能對他留有印象,是緣於一件很小的事情:某天老爹喝醉後暴脾氣發作,因爲某件小事當場要揍趙光義,身爲老爹部下的孫成禮挺身而出,替趙光義擋下了老爹的一記鐵拳,被打得牙齒都掉了兩個。
那時候還是小毛孩子的趙德昭爲此對此人還挺有好感,覺得此人極爲仗義,但這件事放在眼下再看,那就足以說明一個不易察覺的問題——孫成禮與皇帝老爹固然是老交情,但他恐怕與叔父趙光義的交情更是極深!
心裡一早就有了這個底,趙德昭對於孫成禮的如此作爲,也就並沒有覺得多麼意外,此人當然看得明白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是藉着檢閱禁軍與頒賞來收攬軍心,那自然就會千方百計作梗爲難了。
趙德昭完全能夠理解孫成禮的想法,只是覺得很好笑,這做得未免也太猴急了吧?
孫成禮也在笑,嘴巴越咧越大,笑得有些肆無忌憚,甚至流露出了幾分伎倆得逞後的得意,他不認爲這個後輩毛孩子能憑着一點小小的禮儀問題就拿自己怎麼樣,否則聖上那裡就說不過去。
“也罷!”趙德昭確實沒打算就此跟這位老資格的長輩翻臉,當下斂了笑意站起身來,轉頭對着石元亮說道:“既然殿前司的將官兵卒們暫時到不齊,那隻好等到人到齊了咱們再來檢閱頒賞。”
石元亮明白趙德昭的用意,立刻躬身接話:“殿下說得是,咱們這就去侍衛司和馬軍司,先發他們的賞賜,他們那兩個司還可以多拿一點。”
“孫將軍免送。”趙德昭含笑朝着孫成禮頷首示意了一下,隨即緩步走向將臺的臺階,看起來似乎是當真要撂下公事走人。
剛下了兩步臺階,便聽到身後響起了孫成禮冷冰冰的聲音:
“殿下何必惺惺作態,嚇唬未將呢?未將就不信了,我殿前司的賞賜,殿下你今日還真敢不發!”
“未將早已向將士們講明,今日要給將士們頒發重賞,殿下作爲慰軍使,人來了,錢也帶了,卻一個銅板不發下來便就此走掉……殿下不妨想想看,殿前司的將士們知道後,會作何反應?”
“殿前司有五萬將士,五萬人要是起鬨鬧將起來,那可不是玩兒的!”
趙德昭在臺階上立定腳步,轉過頭面朝孫成禮,臉上冷得沒有一絲笑意:“請問孫將軍,殿前司的五萬將士今日要是當真鬧起來,是因爲本王鬧起來呢,還是因爲孫將軍你鬧起來呢?”
“殿下,這話是何意?”孫成禮不由一怔,臉露茫然。
“倘若本王按你的意思,把朝廷的賞賜交到你的手裡,由你代爲頒發給殿前司的將士,萬一殿前司的將士們嫌不足,請問你孫將軍是不是要率領五萬將士到福寧宮找我父皇繼續討賞?”
趙德昭頓了一頓,盯着孫成禮的眼睛繼續道:
“又或者是這樣:你孫將軍代我、代我父皇發了這個賞,殿前司的將士們誤以爲是你動用私財頒發的賞錢,他們會不會因此感激你的大恩大德,於是決意擁戴你更進一步呢?”
趙德昭每說一句,孫成禮的紫膛臉便會白上一分。
兩句話說完,他那張老臉已經是慘白如紙,剩不下一絲血色了。
最後趙德昭再狠狠補上了一刀:“孫將軍,本王知道你與父皇是老相識、老交情,你在本王面前擺資歷年紀、以長輩自居,本王也確實不好跟你計較。但本王實在很想問上一句,論擁戴我父皇登基的擁立之功,論與父皇的交情,你比起我石叔父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