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五刻。
西門城樓。
掌中板斧反撩而上鋒快的斧刃輕而易舉地就把身前的敵人開膛破肚。趙瑜趨前一步擡起右腳把慘叫着的土兵踢下城頭。
從腹中破口流出的腸子在空中散落正巧勾住城頭上的雉堞。人落下青紫色的腸臟被拉得筆直卻仍未斷堅韌得乎想象。那土兵如同房樑上掛着的鹹魚般打橫挑在半空中五臟六腑有一多半被帶出體外。饒是如此他卻還活着聲聲淒厲的嘶嚎在城頭上下回蕩着。
可怖的景象讓周圍的官軍爲之卻步這時城下適時的傳來幾聲鑼響城上僅剩的十幾名土兵如釋重負忙順着搭在城頭上的竹梯滑了下去逃回本陣走時還沒忘把雲梯一起捎上——如果留在城下海盜們不介意丟根火把上去。
看着土兵們逃走海盜們也無力追擊。他們的箭矢早已用盡而官軍見城上開始撿剛射上城頭的箭矢回射時也很聰明地停止給他們提供彈藥轉而直接登城。
兩道竹排同時架在壕河上百多名土兵踩着竹排衝到城牆下。沒有弓箭海盜們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把十幾具雲梯立起並靠上城頭。這種用粗麻繩穿在兩個竹竿之間充當橫槓的簡易雲梯足以讓人穩穩當當地攀上兩丈高的城牆。
不過兩刻鐘官軍已經三次攻到城上雖然海盜讓他們留下了多一倍的屍體和再多一倍的傷員但趙瑜身邊僅剩的三十多名部下也大半帶傷。他心中清楚如果官軍再來兩次同等強度的攻擊他肯定撐不住了。
趙瑜向東邊望去不知派去東門、北門的人到了沒有。戰況如此不利再讓兩隊生力軍無所事事地看守城門無疑是自殺。趙瑜給那兩座城門的守兵下了命令命他們即刻前去支援在鎮鰲山口的戰鬥。兩處敵軍先集中兵力解決其中一處是兵法正道。相比之下與其添油似的來南門跟敵軍主力對耗不如先消滅那支人數較少的奇兵。
不過現在趙瑜已經開始懷疑自己命令的正確性官軍的攻擊如此猛烈以至於他不知道他到底能不能撐到陳五、他們趕來支援的時候了。
幫着把幾個重傷的嘍羅包紮了一下略盡人事趙瑜直起腰喘了口氣。城下吊着的倒黴鬼還在慘叫着多許時間音量也不見降低。海盜們只顧着把仍留在城上的官軍傷兵逐個送走卻還沒輪到照顧他。
‘屬蟑螂的命還真長。’趙瑜想着。他被聒噪的不行彎腰起一杆落在地上的長槍走到城牆邊用力向下搠了過去結束了那個土兵的痛苦。
“終於清靜了。”
趙瑜這樣說着也是這麼想的但壕河對面的官軍卻不打算配合他的希望。
號角聲響起又是一隊官軍扛着雲梯衝了過來。
趙瑜苦笑這種沒有鼓、沒有鉦【注】只能攆在蟊賊身後跑的地方雜牌竟然把他逼入如此絕境不知道是對方實力太強還是自己太無能。
‘應該是後者’趙瑜自虐地想着。
肖白朗走在隊列前身後跟着七十名巡檢司土兵。他身上的魚鱗甲光亮如新身後的披風整潔舒展腰背如手中的長槍般挺直一步一步走得也極是沉穩但他的臉上卻不見早前的銳氣。
前次攻城投入進攻的官軍人數是城上的兩倍還多但在城頭上三上三下之後賊寇僅僅少了三分之一而官軍這邊卻有了近六十人的傷亡最後還不得不狼狽不堪的退回來。
敗得如此之慘指揮進攻的都頭若不是已經戰死在城上肖白朗肯定會親手把他搠死用他的腦袋把王啓年的嘴堵住。
肖白朗現在對那個什麼都不懂、只知指手畫腳的癆病鬼煩透了僅有的一點敬意早拋到不知何處去。可他還必須忍着忍着王啓年指着他鼻子忍着王啓年對他亂噴口水誰叫人家官是新科進士是忠獻相公話裡的好男兒【注2】。狄武襄當世武聖照樣官弄死【注3】他肖白朗區區一個三班奉職【注4】臉上刺字的赤老哪裡敢跟瓊林宴中人放對。
“狗日官。”他咕噥着第一個踏上竹排浮橋。
幾個海盜趴在城頭上張望着其中一個向下吐着口水其他幾個則把長矛用力擲下試圖給正在過河的官軍造成一點麻煩。肖白朗長槍一蕩奔着他而來的長矛就滴溜溜的落進河裡。身後的土兵看得齊叫了聲好肖巡檢卻連眼皮也沒擡。長矛重心太過靠後若是當標槍使半點威力也無。
薄底快靴踩在河對岸的泥土上兩丈高的城牆遮住了肖白朗全部的視野。停住腳右手微一用力長槍槍尾就牢牢地夯進土中。他擡起頭看着城上。
城頭上冒出了一溜腦袋所有人的視線都聚在肖白朗的身上。他的魚鱗甲太過扎眼以至於被人一看便能知道他的身份。城上幾隻手對着他指指點點肖白朗甚至聽到有人提到他的名字。在昌國巡檢司幹了七八年肖巡檢的一杆大槍在兩浙外海還是有些名氣。
衣甲鮮明的肖白朗成了衆矢之的城頭甩下的東西多半衝着他而來。拔出長槍把有威脅的飛斧、長矛全數掃開肖巡檢盯着城頭上探出半個身子的海盜們。如果有弓箭在此就可以把五六丈外的這些傢伙像夜間睡在樹上的野雞一樣挨個地射下來。
可惜的是由於不想讓城上把射上去的箭再射回來土兵們把弓箭都留在了後面。至於弩弓雖然射出的短矢不懼被再利用但三姑寨中所有的軍弩自被知縣章渝借去之後就再也沒消息。
揮手讓部下把雲梯架起肖白朗又罵着這次聲音大了點
“狗日官”
申時六刻。
鎮鰲山下木柵的豁口前一個海盜正在冬日寒風中嚥下最後一口氣。四肢上的傷口還在向外擠出僅剩的一點鮮血但被長箭貫入的胸口已經停止的鼓動。慘白的臉上有着不甘和恐懼失去焦距的雙眼如魚般的凸着卻已看不見不斷跨過他身體的腳步。
滿口苦水他們早用光了手中的箭矢連官軍射過來的箭也都撿起射回去了可就這樣還是沒能阻止官軍把鹿角破壞掉。站在前面的幾個海盜還想用原本用來擋箭的門板把豁口再堵上可官軍的槍手只把長槍往前一送便連門帶人扎個對穿。
前進的障礙一去土兵們就像聞到臭肉的蒼蠅拼命地從兩丈寬的豁口處擠了進來。長槍和利斧齊頭並進海盜們卻節節後退。偶爾有一個嘍羅奮起全力大吼着衝上去砍死一名土兵但下一刻他不是被長槍刺穿腹部就是被利斧砍開鎖骨。如果他有幸躲開這兩樣攻擊那接下來奔雷般的一箭就會鑽進他的心窩。
‘這樣下去不行’咬着牙從下脣生生扯下一塊肉。
把嘴裡的鮮血一口吞下打了個呼哨。他身邊還能排成陣列的十來個海盜從腰間拔出一柄小斧——他們平常修理船隻和打賭時常用這個——聽着號子齊齊向豁口處投了過去。十幾柄飛斧大半命中了目標剛衝進來的土兵一下死傷了七八個官軍的攻勢也爲之一滯。
趁機帶衆衝上前去板斧一陣亂砍把官軍又生生逼回柵欄外。一個海盜殺得性起越過追着出了柵欄。他狂笑着一掄大斧把一名刀盾手連人帶盾劈成兩段。提起滴着血的板斧他衝着四散逃開的土兵得意的一聲嘶吼。就在這時一支利箭毒蛇般竄進他張開的大嘴又從頸後探出頭來。
滴着血的三棱鋼簇正正對着的雙眼。他驚得臉色蒼白忙扶住屍體不讓它倒下。躲在屍體後面甚至不敢探出頭去看看那個射術出神入化的官軍軍頭。海盜們多半死於這把弓箭而唯一能跟這個神射手對抗的人卻不在這裡。
心裡大罵着只射了幾箭就不知去向的兄弟
‘那猢猻到底耍去哪兒了?’
趙武就在鎮鰲山上。出了守門土兵的小屋他繞了個圈子出了觀音廟的後門加入陳五一行。留在身邊只會被當箭靶子哪比得上背後砍人的痛快。
他和陳五帶着一隊從山林中緩緩的摸到官軍的背後雖然期間驚起了幾隻鴉雀卻幸運地沒有引起官軍的注意。
十幾個海盜伏在官道兩旁藉着灌木叢的遮擋一步步向前蹭去。帶刺的荊條在趙武臉上劃出道道紅印可他恍若不覺。他的雙眼緊盯着有些眼熟的官軍軍頭。那個持弓的背影離他只剩五十步如果神臂弓還在身邊一箭就可以把他解決。
五十步的距離只要兩三次呼吸就可以衝過但趙武覺再得潛近點更好些。官軍的注意力都放在前面。城中海盜突然加入的兩支生力軍讓他們無暇他顧。
看着前面僅剩三十多人的官軍隊伍漸漸陷入混亂看着那名神射手連射數人卻仍壓不住陣腳趙武知道機會來了。他剛站起身身後的陳五已經當先衝了出去。
趙武緊跟在陳五之後疾步衝鋒幾十步的路程轉眼少了一半。站在最後面的幾名土兵這時才驚訝地轉過頭來是城中海盜的歡呼聲提醒了他們。看着他們驚駭欲絕的臉趙武得意地舉起了斧頭。
本來因死傷衆多戰局不利官軍已是難以爲繼現在再被前後夾擊官軍的士氣瞬間崩潰。失去戰意的一衆土兵前後無路只能拼死逃進山道兩旁的竹籤地裡。一時之間十丈寬的竹籤地中都是被扎穿了腳板的土兵的慘呼聲。這些土兵要麼腳傷倒地全身被刺出無數個窟窿要麼又爬上山道被趕上砍死。幾個心存僥倖的土兵丟下刀槍跪地求饒卻讓怨氣深重的海盜一斧劈開腦殼。
只有幾個土兵護着他們的頭領還在奮戰但這些反抗卻是毫無意義。海盜們一擁而上趙武衝在最前。接連劈飛兩個小卒正正的與那軍頭打個照面。四眼相對他終於想起了那人的身份“原來是費都頭。”
“趙武”費立國大吼一聲棄弓拔刀“果然是你殺了我兄弟”
趙武揮斧過去被費立國持刀架住。金鐵相交一聲脆響。“都頭說的誰啊?爺爺殺得人多了可記不得。”他故意道。
費立國用力把趙武格開避過周圍乘隙砍來的兩把斧頭“我兄弟對你這畜生照顧有加想不到竟是養了一頭狼”他再想揮刀衝上去卻被從後而來的利斧砍開了背後的紙甲和肋骨。
站在撲到在地的費立國身前趙武哈哈大笑“清理茅廁叫照顧洗衣做飯叫照顧。與其被照顧做這等腌臢活計爺爺倒願巡山守夜呢”手起斧落把費立國的頭顱砍了下來。
抓着髻趙武把級提起盯着不肯瞑目的那對眼“在你看來是照顧但在俺眼裡卻是羞辱。”
申時七刻。
當陳五一衆趕來支援南門上的戰鬥就接近了尾聲。
前一刻巡檢肖白朗當先登城一杆大槍舞處海盜們非死即傷趙瑜雖然還能勉強維持戰線但已接近山窮水盡;可後一刻陳五等人的出現卻讓局勢完全扭轉。
看到槍尖上費立國的級土兵們士氣大損而趙武拼着左手的傷勢抵近一箭洞穿了肖白朗的魚鱗甲則更讓城上官軍忙不迭地跳城而逃。
這一仗卻就這麼勝了。
趙瑜隨意的坐在地上讓嘍羅清洗包紮他腿上的傷口。他左腿外側的這道傷長近尺深半寸卻僅僅是被肖白朗的槍刃擦過。那種鬼神一般的槍法趙瑜到現在還心有餘悸。
‘不愧是東海上有名的好漢’趙瑜看着仰天躺在雉堞上的肖白朗嘆了口氣“真真可惜了。”
肖白朗的上半身倒懸在城頭外一根鵰翎箭在胸口晃着雖然此時還沒斷氣但插在下身處把他釘在城頭上的那根長槍卻是趙瑜送給他的致命傷。
趙瑜扶着嘍羅的肩膀走過去他想聽聽差點把他逼入絕境的對手還有什麼遺言。
走到城牆邊卻見肖白朗的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遠處趙瑜順着望去只看到一輛小車越走越遠順着官道直向南邊的舟山渡而去。
‘是逃兵嗎?’趙瑜想着。
這時他聽到肖白朗在嚥氣前說了最後一句話
“狗日官……”
注所謂擊鼓進軍鳴金(鉦)收兵。在戰場上鼓和鉦都是必備工具。沒有這兩樣東西自然是上不得戰場的非正規部隊。
注2忠獻相公即韓琦。其‘相三朝立二帝’兩朝顧命定策元勳諡忠獻。
韓琦知定州時狄青爲總管。一日韓琦因故欲殺狄青舊部焦用。狄青爲其求情“焦用有軍功乃好男兒。”韓琦卻道“東華門外以狀元唱出者方爲好男兒焦用不過一武夫爾”當狄青面便斬了焦用。
注3狄青因平儂智高之亂升樞密使隨即臣羣起而攻。所謂‘狗頭生角’、‘家宅光’言其‘有大可疑者’(秦檜的‘莫須有’其實跟這句話一脈相承)。遂出貶陳州半年後即憂懼而死時年四十九。
注4三班奉職小使臣的倒數第二級從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