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將帶着軍馬在草原上緩慢移動,龜行到極點。
沒辦法不慢,爲了保密行蹤,不能攻打沿途城鎮部落以戰養戰,一切都得親自動手。
自己養護馬匹,自己造飯,自己補充日常所需。
一切糧草輜重都得跟隨,前軍不可離得太遠,只能按照輜重車輛節奏而走。
還須小心避開一些城池,雖然草原空曠,但軍馬不少,直行總能遇見,得目力不及處便開始躲讓。
一萬一千鐵鷂子,一萬改裝過的輕騎,就這麼小心翼翼地往東北方向而去……
趙檉在真定府大宴衆將,河間那邊的李彥仙帶着劉錡、種彥崇、吳玠等人也來,算是一場戰後的慶功宴。
酒席過後,月上柳梢,趙檉把岳飛叫到後堂喝茶,詢問爲何在真定府,還參加了八字軍。
岳飛言道是相州失守,才聚合了一些義士四處抵抗,後來進入真定參與護城,因爲立下不少功勞,才被任命爲八字軍的副首領。
趙檉點頭道:“師弟此番就不要再去別處了,跟在我旁近就好。”
岳飛稱是,隨後有些期期艾艾,似乎什麼話想說。
趙檉笑道:“福金還在西寧,等戰事結束,就叫她回東京,然後……給你二人成婚。”
岳飛頓時臊了個大紅臉,急忙站起來慌亂擺手,不知道說什麼纔好,拒絕二字是說不出口的,但說感激話語,同樣羞慚難言。
“哎……”趙檉壓了壓臂,示意他坐下,知道他不好意思,此時透露出自己的想法就可以了,岔開道:“我去隴右這段時間,可有師傅消息?”
岳飛這才穩定心神,重新坐下:“師兄去西面這兩年,我曾去華山尋找師傅問候,但卻不得。”
“噢?”趙檉納悶:“師父不是說於華山養老,不在那裡又去何處?”
岳飛道:“問山上左近樵夫獵戶,都言師父雲遊去了,並未說具體何方,什麼時候回來。”
趙檉摸了摸下巴:“師父已經八十大多,直奔九十的人了,還雲遊什麼?倒是人老心不老呢,莫非外面還有個老相好?”
岳飛眨巴眨巴眼睛,不敢接話,趙檉又道:“等兵事平定後再過去看看,若不願來你我身邊,就封一座山給師父好了,不過華山不好封,畢竟太祖時給了陳家。”
岳飛稱是,想了想道:“師兄,我還去看了師公他老人家。”
“嗯?”趙檉聞言虎下臉,下意識地摸了摸頭髮:“老和尚幹什麼呢?”
岳飛嘿嘿道:“師公倒是清閒,武藝又有精進,端得驚人呢。”
趙檉點了點頭:“老和尚怕是摸着天人的門坎了……”
“師公還問起師兄你,我如實說了,他叫你有空去他那一趟。”
趙檉道:“是去該看望看望,老和尚還說什麼?”
岳飛思索道:“沒有旁的,然後問我願不願意留在寺內,我怕被剃度,就趕緊跑了。”
趙檉點頭:“這麼說師父也沒去嵩山寺?”
“沒去,我問師公了,師公罵師父不孝,這麼多年都不看他。”
趙檉一樂:“我覺得他倆當年可能有什麼不愉快事情。”
岳飛疑惑:“這個卻不知了,師父也從未提過。”
趙檉搖頭道:“不管了,不管了,老一輩的事情,順其自然吧,不該咱們這些小輩去摻和。”
岳飛心想,這可不像師兄你的作風。
兩人喝了會兒茶,便開始聊軍事,天南海北,聊女真,聊高麗,聊東瀛,又聊大理以及交趾、天竺等地。
後來實在說的太多,趙檉便提出較量較量武藝,兩人就又開始演武,從堂內到堂外,打得昏天黑地,直至午夜方纔各自安歇。
熙河蘭會路,隴右西寧州。
西寧州此刻正在大建設之中,原本的城牆往外延伸出五里,建造外城。
此工程巨大,不過好在並不着急,一點點在幹,估計三年之內可以完成。
西寧城中,太上府內,道君皇帝正坐着發呆。
這府不小,僅次於城中的秦王府,而且裡面佈置豪奢,樓閣亭榭,假山流水,花草樹木,應有盡有,遠非秦王府能比。
單看府邸裡面情景,似與東京無二,但一到府外,便處處變得粗獷起來,充滿西北風情。
但外面的景象道君皇帝看不到,因爲他出不得府門,不但他出不得,就是同來的所有人都出不去,包括趙桓和趙楷,兩個帶着家眷也住在府中,府外則有軍兵層層嚴守,禁止任何人離開。
道君皇帝明顯瘦了一圈,雖然在這西寧太上府裡依然錦衣玉食,可權利喪失,威風不再,又兼水土不服,臉色十分蠟黃。
他坐在涼亭內石凳,看着前方桌上茶湯,一口都喝不下去。
雖然也是上好的小龍團,可就是不對味,西寧的水哪裡能有東京的水好。
他不是一個人,對面趙桓和趙楷正微微躬身站着。
道君皇帝長嘆一聲,指了指石桌對面的墩子:“都坐下吧。”兩個對望一眼,齊聲道:“孩兒不敢。”
道君皇帝瞅着兩人,也都同他一般,臉色蠟黃,瘦了許多,而且兩人神色一副憤憤不平,甚至還夾雜了絲絲恨意。
都是在恨老二那逆子啊,道君皇帝心中立刻共鳴起來,咳嗽道:“叫你們坐就坐。”
兩個這才坐下,道君皇帝命人再煮了兩碗茶擺上,二人卻同樣喝不下去。
道君皇帝道:“老二大逆不道,謀朝篡位,朕早晚會奪回這江山社稷的。”
趙楷聞言眼睛一亮:“爹爹春秋正盛,雄才偉略,那逆賊肯定不得長久,爹爹遲早會再登寶座,主宰天下!”
趙桓訥訥地道:“爹爹說得不錯,可怎麼才能從逆賊手中奪回江山呢?”
道君皇帝聞言頓時一滯,是啊,怎麼才能奪回來呢?這老大真不討喜,不怪朕不喜歡他,總說些掃興的話語。
“此事要從長計議,好好謀算。”道君皇帝摸着鬚髯:“你們兩個可有什麼主意?”
趙楷聞言轉起眼珠低頭思索起來,趙桓先開口道:“孩兒覺得,是不是要先聯繫朝中舊臣?”
道君皇帝瞅他一眼,雖然不喜歡這個長子,可聯繫舊臣卻沒錯,只是這似乎不大好聯繫啊:“老二命人將這府外圍住,鳥都難出一隻,要怎麼才能聯繫到大臣?”
“這個……”趙桓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怎麼傳遞消息,只好道:“孩兒覺得慢慢總有機會,時間長了逆賊那邊總會有疏漏輕慢,到時就可行衣帶詔之事了。”
“衣帶詔……”道君皇帝半天才嘆道:“可惜此刻身邊沒有忠於朕的手下,能誓死攜帶詔書出去,張迪,張迪也不在身邊啊。”
他這時除了眷屬外,宦官和宮女都是在東京不熟的,可以說一個心腹之人都沒有。
趙楷這時擡起頭:“爹爹,孩兒些日來殫精竭慮,便是一直思索怎麼對付那逆賊,剛剛又想了想,覺得還是要先找出其弱點,從逆賊的弱點處下手,纔好成事。”
“弱點?那逆子有何弱點?他自小養望,於民間積累名聲,處心積慮十六載進入朝堂,竊取兵權,增加威勢,又連年征戰,討伐叛逆,使得聲望遍及天下,手中還有一批死忠的家臣,處處防範,宣揚大功,矇蔽世人,他能有什麼弱點?”道君皇帝皺起眉頭。
“爹爹,你說的這些確實很難找到逆賊弱點,不過可以不從這些地方,而是從旁處着手。”趙楷眼神閃爍道。
“旁的地方?”道君皇帝看向趙楷,疑惑道:“旁的什麼地方?”
趙楷瞅瞅四周無人,壓低聲音道:“爹爹,那逆賊的秦王府不就在這西寧城內?似乎逆賊家眷尚未奔赴京城呢。”
“秦王府?”道君皇帝聞言吸了口氣:“我兒的意思是……”
趙楷用力點了點頭,道君皇帝沉吟起來,半天才道:“那逆子的家中,有何弱點?容朕想想,姓張的妃子不過一尋常民女,而且之前曾經嫁人,還有姓趙妃子,這個出身更低,是樊樓花魁,姓祝的妃子……姓祝?”
說到此處,道君皇帝眼中射出光芒:“姓祝的妃子出身江南士族,高門大戶,賊酋方臘犯江寧時,江寧城內的祝家人以及在城中的士族全部死盡,全部死盡啊!”
趙楷接話道:“爹爹,那一刻豈不是這逆賊在守江寧!”
道君皇帝緩緩點頭,想起當時自家接到軍報後還歡喜不已,暗道這些士族全都該死,還是老二夠狠。
可後來發現老二居然娶了祝家的女兒,心中便對老二的猜測有些遲疑了,畢竟若真的是老二動手,怎麼會斬草不除根,留個女人在身邊?那女人怎麼還會心甘情願嫁他?這有些不合常理。
何況那女人據說還是什麼才女,才女大多性烈,若真有滅門之仇,恐怕早就自盡,或者告御狀了,還會與他爲妃,甚至生了兒子?
隨後又發現江寧死去的士族大戶家產都有遺留,數量驚人,老二又給這些死去的人厚葬安置,請道士和尚做法事超生,於是包括他在內的滿朝文武再沒人懷疑這些士族的死與老二有關。
那麼……道君皇帝看向趙楷:“三哥兒的意思是……”
趙楷神色陰鷙地道:“就是這祝家女兒,那時逆賊駐守江寧,滿城士族死盡,唯有這祝家女兒得活,爹爹不覺得奇怪嗎?”
道君皇帝疑惑道:“豈不正好證明此事與逆子無關?”
趙楷搖頭:“孩兒卻覺得有莫大關係,說不定是那逆賊故意爲之,以遮擋衆人耳目。”
“遮擋衆人耳目?”道君皇帝聞言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這倒也是極有可能,那逆子狡詐多端,心殘手狠,本來自家就認爲這件事情他脫不了干係,如此看來,莫非真是他用的詭計?
“可是,沒有證據啊……”
趙楷搖頭:“爹爹,孩兒覺得這種事情哪裡需要什麼證據,只要那祝家女兒能站出來指證,就足夠了!”
趙桓在旁邊插嘴道:“此事我倒也知,但三哥兒你說那祝家女兒出來指證,若屠殺士族之事確爲逆賊所爲,那女兒受到脅迫不敢言語,亦或根本被蒙在鼓中,又要如何指證呢?”
趙楷抓起桌上茶碗喝了一口:“若是被脅迫不敢言語,那就許諾爹爹重登皇位給她撐腰,爲她報仇便是,若她被蒙在鼓中……這個有些難辦,不過只要抽絲剝繭,慢慢給她講解道理,她既是才女,總會猜到事情真相!”
道君皇帝點了點頭:“雖然朕也推測此事逆子所爲,但你肯定無誤?”
趙楷道:“爹爹,這件事情孩兒當年就曾反覆想過,其中疑點頗多,尤其孩兒與那些大戶其中兩家交往過密,知道其家產幾何,但後來事畢,那兩家外地遠支族人清點家產,孩兒曾經詢問過數量,他們不知道具體,孩兒卻知道,家產足足少了一大半還多!”
“數量不對?”道君皇帝瞪大雙眼,似乎想到什麼,忽然抓起石桌杯子用力摔在地上:“逆子啊逆子,果真逆子,那得是多少錢啊,那得是多少錢啊!”
趙楷被道君皇帝驚得愣了愣,好半天才繼續說道:“所以孩兒判定不止那兩家的財產少了,其他家的財產也一定少了,只是在外地的族人不是旁支,就是爲官,對家中賬目不甚明瞭,纔沒發現太大端倪,而這一切絕對和逆賊有關,這些士族的死,也肯定是逆賊所爲!”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道君皇帝喘着粗氣道:“那就不會錯了,這江寧士族,肯定都是逆子所殺!”
趙楷握緊拳頭往桌上重重一捶:“所以只要祝家女兒站出來指責事情爲逆賊所做,那麼必然天下共討,他再也坐不住皇位,粉身碎骨都不足以贖罪,爹爹重新登極指日可待!”
“好,好!”道君皇帝臉上露出久違笑容,但忽然又想起一事:“我兒,你我三人被困於府中,又怎麼才能聯繫到這祝家女兒?”
趙楷咬了咬牙:“這正是此事最難之處,不過孩兒覺得,只要肯等,處處留心,總是會有機會出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