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宗弼神情猙獰地看着前面的完顏昌。
從輩份上來講,完顏宗弼應該稱呼完顏昌叔叔,因爲完顏昌是完顏阿骨打的堂弟。
但是從軍中職務上講,完顏昌是他的下屬,此刻打了一場自女真起兵以來最大的敗仗,論罪該殺。
完顏昌閉着雙眼,心中後悔不迭,在逃回的路上,他恍如做了一夢,腦內迷迷糊糊,直到返營,才驟然明悟自家犯了什麼錯誤。
太輕敵了,太大意驕傲了,平時心心念念着二太子完顏宗望的獅子搏兔,亦用全力,自己卻只得皮毛,以爲做到,甚至沾沾自喜,其實大謬大錯。
從一開始要出征時,完顏宗弼打算直接派鐵浮屠前往朱仙鎮,他就應該接受,畢竟斥候報的對方軍數可能十萬以上,人數太多,幾乎和自家兵丁總量相同了。
這時候只有帶鐵浮屠纔是最穩妥的,不會出一絲一毫意外,可他卻總想着女真不滿萬,滿萬莫可敵,以爲殺雞牛刀,別說鐵浮屠,就算一萬輕騎都可輕易解決戰鬥,最後只帶了兩萬人。
而在對仗之時,瞧見對方騎兵不多,也就幾千,又起了輕敵之心,居然沒把兩萬人馬全派上去包抄,只派了差不多的人數,就這樣還有些糾結,覺得沒有必要,依舊想着女真不滿萬,滿萬莫可敵,可以一敵十,甚至以一敵百。
但結果卻是相同數量的騎兵對戰,都吃了大虧,對方援軍一到,兩兩對陣,幾乎全軍覆沒。
女真滿萬莫可敵的神話,一戰告破。
對方沒有使什麼陰謀詭計,沒有用什麼工事軍械,雖然甲冑兵器古怪了些,但卻是實打實地擊敗了女真兒郎。
完顏昌雙眼緊閉,略微低頭,一言不發。
完顏宗弼看了他一會,深深吸了口氣,他想直接斬了完顏昌,但對方畢竟是他堂叔,想了想還是留給完顏吳乞買最後決定。
“押下去!”
上來兩個兵卒押走完顏昌,帳內再無旁人,完顏宗弼抽出腰刀,用力向木案劈去,只一下,那大案便“咔嚓”一聲從中兩段,擺放的東西稀里嘩啦全部掉落在地。
他胳膊微微顫抖,臉色極度難看,心中情緒劇烈起伏,女真軍隊的金身破了。
這一戰後,再也無法提什麼滿萬莫可敵的說辭,本來赫赫威風,震懾敵膽的口號,此時再提,卻好似變成了笑話一般。
當今之計,唯有用最快速度最短時間消滅這支宋軍,才能把影響降到最低,說不定還能挽救……女真無敵的名聲。
原本打算的只派鐵浮屠前往,此刻看已是不妥,須分一半兵力,纔可保證萬無一失!
完顏宗弼雙目射出寒冷光芒,心中暗暗做了決定……
翌日,一場大戰在朱仙鎮展開,平原之地,數萬大軍鏖殺,重甲騎兵、輕騎兵、步刀、步槍、步錘、步箭、步砲各兵種混爲一團。
這個時候軍械反而派不了大用,因爲敵我相間,牀子弩等東西無法使用。
鐵浮屠的陣列和鐵鷂子不同,鐵鷂子三百人爲一隊,鐵浮屠卻是五十人一隊。
鐵鷂子人馬鎖在一起,只能向前,人死馬還在衝鋒。
鐵浮屠卻是有一人退後,全隊皆殺。
單純的重甲衝擊,說不好兩者陣勢形狀優劣,但對於藤甲鉤鐮兵來說,五十人一隊的鐵浮屠,要比三百人一隊的鐵鷂子好破,因爲單隊人少,各隊拉開了一些空隙,給藤甲軍的壓力自然就小不少。
而且鐵浮屠人馬沒有鎖死,不像鐵鷂子人死後馬還帶着巨大慣性前衝,鐵浮屠人死後跌落在地,馬的負重頓時減少了幾百斤,前行撞擊的慣力沒有那麼大,也差於鐵鷂子。
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此刻鐵浮屠太多了,足足有萬衆,而藤甲鉤鐮兵當時在河西破的鐵鷂子只有三千騎。
大戰從中午時分殺到了下午,又殺到了將近黃昏。
鐵浮屠雖然存在着種種不如鐵鷂子的地方,但是卻比當初鐵鷂子堅持的時間要長,女真輕甲在兩翼護着,比當時鐵鷂子只是單一向前,要多了協從配合。
夕陽西下,紅黃胭脂色的巨大火球緩緩垂落,古老的號角聲響起,悲壯調子揚在戰場上方。
地上的血已經凝結乾涸,戰死軍卒的屍首一望不到盡頭,折戟斷槍,處處顯示着這場大戰的悽愴慘烈。
趙檉騎在馬上,折寒梅在他旁邊,聽着旗兵彙報清點結果。
金軍幾乎全部覆沒,一萬的重甲,還有其他軍兵共近六萬人,都葬送於朱仙鎮前,而自家這邊也損失了四萬多。
這次是以多打少,不比之前魯達等兩萬對兩萬,這次是近乎十四萬人馬打對方六萬,卻損失了四萬左右,勝也是慘勝。
原因自然是對方比前次多了鐵浮屠,雖然鐵浮屠全軍覆沒,但自家這邊不可能一點未受其害,何況對方此番有備而來,再無一絲輕敵之心,戰法已做調整,能勝已是不易。
趙檉聽完旗兵彙報眯起眼睛久久不語,這十四萬人,乃是他從河西帶來的十萬,沿途收納一些義軍,還有折家派來兩萬和同樣收到的義軍,這一下就直接損失了接近三分之一,可謂他自帶兵以來,最大的一場損耗。
不過好在熙河那邊的柳隨雲快到了,從對方送達的信報來看,最早今天前夜,最晚明天上午,必達朱仙鎮。
如今東京城下的女真兵只剩五萬多,繼續攻城已經是不太可能,但徹底逃跑,退回黃河對岸乃至燕地卻也未必,因爲在河東路還有完顏宗翰的十萬兵馬。
最初趙檉的打算是一但獲勝便乘勝追擊,直殺東京城,但此刻看卻是難以實現,因爲朱仙鎮這場仗打得太久了,現在都已黃昏,如果趕到東京城下天黑難戰不說,還是疲軍,倘若中了完顏宗弼的埋伏,那就陰溝裡翻船,前功盡棄了。
他沉思片刻,下令部分軍卒打掃戰場,其他的吃飯歇息,等待前方斥候消息。
吃完晚飯之後,坐在帳內和折家姐弟喝茶聊天,開始有斥候回報,東京那邊的女真兵並未直接撤走,營帳還在,但防護不太森嚴的樣子,也沒遇到什麼外圍巡邏的探馬軍丁。
趙檉聽後就知道完顏宗弼在做最後一搏,展現假象給斥候觀看,在賭自家心急,想要一舉畢功直接衝殺到東京城下,而那邊說不定已經備了多少陷阱埋伏。
他搖了搖頭,這其實就是一念之間的事情,大部分人估計都會這麼做,雖然打了一天,軍兵疲乏,但畢竟士氣鼓舞正旺,人馬又是對方倍數,正好乘勝追擊。
折知剛道:“王爺,此刻不正好趁夜追殺過去?”
趙檉瞅了瞅他沒吱聲,折知武在旁猶豫道:“會不會有什麼埋伏?”
折寒梅看着兩個弟弟,微微搖頭:“正常情況對方如此大敗,又知我方兵力多過他們,後面東京城還可出兵兩面夾擊,方方面面不利,肯定會連夜撤走纔對,若是沒有撤走,事出反常必有妖,那就肯定是設有埋伏,打算一仗翻身!”
趙檉點頭:“寒梅分析得對,怪不得老將軍令你一同前來。”折知剛立刻羞愧得臉紅起來,趙檉看他道:“三郎還是太心急了,不過戰場經驗都是積累出來的,所謂吃一塹長一智,沒誰天生就會打仗,凡事多思多想,不要頭腦一熱就衝撞向前。”
折知剛立刻站起行禮:“王爺教訓得是。
趙檉壓了壓手,剛要說話,忽然外面白戰過來報告:“王爺,我二哥回來了。”
嗯?趙檉聞言一揚眉,白傲回來了?
當日離開東京前,他把丁大蟹派去了黃覺那邊,白傲派去姚平仲那裡,這次出征他叫柳隨雲在熙河匯合姚平仲,此刻白傲到了,是不是柳隨雲的軍馬已經不遠?
“叫他過來。”
“是王爺!”
白戰出去片刻,就看白傲敲帳門進來,隨後撲倒在地:“王爺,屬下回來遲了,兩年未曾侍奉王爺,王爺一切安好?”
趙檉看了看他:“你怎麼還胖了?”
白傲道:“……那個,姚將軍天天拉着屬下吃喝,就,就胖了些。”
趙檉摸了摸下巴:“柳都護他們現在哪裡?”
白傲道:“屬下動身前已經到達尉縣,此刻該距離朱仙鎮不足三十里路。”
趙檉看眼沙漏:“這個時候到來還好,休息一夜,正好明早兵發東京……”
一夜時間轉眼過去,第二日上午,與柳隨雲合軍之後近乎十五六萬人馬,直達東京城外。
只看金兵原本紮營處一片狼藉,已是空無一人,顯然完顏宗弼見昨夜趙檉沒有上當,今日提早就率軍撤離了。
這時的東京城頭殘損不堪,一處最大的豁口幾達兩三丈長短,若不是東京城池高闊,放在別的地方,幾乎就可以直接順此入城了。
此刻城上不少人正在張望,其中李綱和吳玠是認得趙檉的,李綱乃是朝臣,吳玠曾隨西軍一同徵方臘,見過趙檉。
姚平仲率人上前叫門,又有其兄姚友仲在城上辨認,隨後費了好大力,才清除了門洞內的障礙,拉起千斤閘,放下吊橋,露出通道。
接着沒過多久,道君皇帝派來迎接的隊伍,吹吹打打出來,又有聖旨頒下,洋洋灑灑怕不是有幾千字,好半天才讀完,累得宣旨宦官直抹額頭汗水。
折寒梅小聲問趙檉:“殿下,光明王什麼意思?還有官家自稱大光明神又是何故?”
趙檉:“……”
宣完旨意入城,卻並非只有將領,那邊柳隨雲直接命兵馬接防城門,看得迎接的衆官員都是一愣,但誰都不敢多說什麼,就是李綱也沉默不語。
隨後直奔皇宮而去,杜壆、魯達、徐寧等一衆同往。
紫宸殿上,道君皇帝正在搜腸刮肚,琢磨話語想要應對逆子,那邊衆人已經進入大殿,卻並非趙檉一個,而是足足幾十人。
道君皇帝和羣臣見狀都是一愣,這是要幹什麼?不是隻叫秦王一人過來,怎麼連軍中將領都帶過來了?
趙檉站在大殿中間,看着道君皇帝禮道:“爹爹,孩兒回來了!”
道君皇帝嘴角抖了抖,這逆子身披鎧,腰懸劍,身後那些將領也都個個如此,凶神惡煞一般,這是想要幹什麼?怎麼宮外禁衛沒有攔下,竟讓他們帶兵器進宮呢?
而且這逆子還不叫官家陛下,大殿之上,如此稱呼,成何體統?
“秦王,你……”道君皇帝猶豫開口,本來想好的詞一下子全都忘了。
“爹爹,孩兒此番援救東京,覆滅了女真全部的鐵浮屠重甲騎兵,又殺其他兵卒共計八萬餘,東京之危已解!”
“啊,好,好……”道君皇帝越看趙檉腰上的劍和還有後方那些人越害怕,不由想起當初這逆子離京時事情,頓覺後背冒出冷汗,這剛走了豺狼,莫非又來只猛虎?
他急忙衝兩邊打眼色,羣臣這時哪敢開口,都看出趙檉來者不善,不由心中暗想,莫不是要變天了嗎?
道君皇帝着急,這些時日最愛上奏的李綱不在殿中,還在城頭忙碌,他不由將目光落在秦檜身上。
秦檜咬了咬牙,一步跨出班外,趙檉與他不和,此刻回來於他不利,雖然這時出言會激怒對方,但他不相信趙檉敢殺士大夫。
“秦王,何故帶劍上殿?”
趙檉轉頭看了秦檜一眼,面無表情。
秦檜繼續道:“陛下只宣秦王一人,餘者因何到來?”
後面杜壆忽然一瞪眼:“你是何人?敢與王爺如此說話!”
秦檜哼道:“粗魯武胚,哪裡有你開口資格!”
趙檉此刻微微一笑,悠悠地道:“此人勾結女真,圖謀不軌,證據確鑿,殺了吧!”
後面杜壆聞言“嗖”地一聲抽出劍來,秦檜頓時大驚:“秦王,你,你想要幹什麼?”
杜壆哪容他多言,上前一劍刺去,頓時穿胸而過,血濺當場。
大殿之內鴉雀無聲,不少人瑟瑟發抖,不敢擡頭。
趙檉瞅了瞅兩旁,淡淡道:“散朝,全都回去吧。”
兩旁人包括上面的道君皇帝都是一愣,杜壆大吼道:“莫非都未聽到秦王命令,散朝了!”
“是,是……”呼啦一聲,兩旁朝臣戰戰兢兢,或快或慢,都往殿外走去。
片刻之後,大殿內只剩道君皇帝孤家寡人一個,坐在龍椅上牙關打顫,滿面驚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