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沙城門黑洞洞,彷彿兇獸巨口張開,猙獰而恐怖。
西夏敗軍這時哪還管顧甚麼,蜂擁而入,喧鬧嘈雜。
就在那城門正擁擠時刻,忽然“轟隆”聲巨響傳來,千斤閘猛的墜地。
“哎喲!”
“哇呀呀!”
“額滴娘咧!”
那閘乃是巨大整塊青石,雖沒有鐵閘沉重,但勝在寬闊高碩,一時間不知道壓死壓傷多少人等。
此刻進入城內的總有五六千個,有將有兵,而石下又不知壓死了幾何,外處門洞內塞得滿滿,都大驚失色,面帶呆滯,看着青石閘立在前方心有餘悸,瑟瑟發抖。
那城中,甕廓旁,城牆下,入城通道上,突然幾聲“呼啦”刺耳響動,接着數點火星爆亮,只是眨眼工夫,熊熊大火竟沖天而起。
這火既快又猛,燃在剛剛進入城內,卻被石閘阻斷退路的五六千西夏兵旁,這些西夏兵立刻鬼哭狼嗥起來。
他們想躲避火焰,但那火從牆壁、階石、地上而起,戰馬的馬蹄,他們的鞋靴,也不知道踩了什麼油漬漬物體,火直接順着地表燒了過來,立刻便燃着,無處可躲,越跑火燒得越大。
這時,那上方城牆探出一排排冰冷弓弩,寒光閃爍,無差別往下邊攢射,“嗖嗖嗖”聲音彷彿夜梟飛動,驚悚疾速,無情地收割着西夏兵卒性命。
李彥仙此刻站在牆壁頭上,長嘆道:“唉,若非手中兵少,怎會就放進這麼點人,只要能多五千兵,都定叫西夏全部入城,就此殺他個片甲不留,乾乾淨淨!”
他拍着大腿,一臉懊惱,實在是眼下時機太好,簡直千載難逢的機會,卻因爲手上軍兵過少,不敢放太多人進來,沒能直接把對方一網打盡。
他之前本來在靜塞軍司邊境那裡壓路北行,遇到一支南來的西夏人馬,爲首乃一名女將。
這女將颯爽,李彥仙心動,西北行事向來粗豪,從不扭捏作態,尤其當下,經過百餘年戰火炙烈,愈發直接。
不管是大宋西軍之中,還是西夏那邊,甚至邊境兩旁居民住戶,全都直來直去,喝酒吃肉搶婆姨,沒有那般思前想後,顧慮重重,只要拳頭硬,膽子大,想好了就跑去幹。
當然,這個搶婆姨可不是搶自己國內這邊的,自己這邊都是明媒正娶,紅蓋頭蓋着,毛驢載着回家,搶的則都是敵國的女子。
大宋好漢偷偷跨境搶西夏女人,西夏也來搶大宋,兩者胡亂通婚已不知道多少年,就算是西夏皇后也有漢女,著名的大小樑皇后便都是漢人。
其中大梁皇后掌控西夏朝政十餘年,消滅宋軍六十萬,期間推行漢化政策,但又廢除漢禮,恢復党項的蕃禮,在西夏名望極高,大宋對其恨之入骨。
而且吐蕃和党項早就有搶婚習俗,在西北一地,幾方彼此搶來搶去,血脈早就混雜,就是李幹順自身也有着一半的漢人血統,甚至真要細算起來,一半都要更多。
所以搶個党項女人做婆姨,對西軍或者西北人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不管是戰場上搶,還是摸過邊境去牧場或者陣上搶,對西北男人都不是什麼需要瞻前顧後之事。
李彥仙看中女將,一路追殺,終於半途中將其擒獲,又打散打滅了那支騎兵,俘虜些人,正待回去之時,他突發奇想,能不能借此機會直接去下了鳴沙城,端了李察哥的後方老巢?
於是審問那女將,女將喚作野利明英,嘴巴很硬,視死如歸,什麼都不肯說,就是名姓都是旁人招供出來。
李彥仙挨個審問其他騎兵,最後終於問出,此刻這鳴沙城只有一千人鎮守!
他頓時心中大喜,鳴沙不算那種特別小的城池,還是有一定面積,而且並非軍城,裡面有住戶百姓,卻只一千人鎮守,豈不是形同虛設?
一千人,如果分成兩班輪流守城,那每一個時刻就只剩下五百人,在分到四面城上城門,每一面就只有一百多人,豈不是與空城無差?
而且就算戰時,兵不卸甲不回營,全在城防之處,那一千人分去四面城的上方門下,也不過每面各自才二百五十人,這又怎麼可能守護得住?
李彥仙得到消息立刻行動,他深知兵貴神速道理,除了派一名親兵回去後方給趙檉送信,其他降兵都帶上,不降的除了野利明英之外全都殺了,然後火速直奔鳴沙城而去。
李察哥只留一千人在鳴沙,其實並非失誤,即便有疏漏在內,也是智者千慮,難有一失,因爲對面宋軍本就兵少,怎麼可能還會分出一支兵馬,遠來迢迢繞去後方偷襲城池?
何況,他在大軍左面派了兩支騎兵暗暗前進,若是真有宋軍意圖不軌,這兩支騎兵肯定會遇到。
宋軍又能派出多少人來?一兩千頂多,三千到頭,絕對不會超過這個數目。
他派出的兩支騎兵,各自都有兩千來人,都是精銳,而且由武藝高強的大將帶隊,尤其是走靜塞線的野利明英。
野利明英雖是女子,但卻身手不凡,尤其馬上本領超羣,出身自在門,乃是王妃馮妙音的師妹,馮妙音是自在門掌門李凰珠的親傳弟子,排行第四,野利明英則排最小。
李察哥對自己的安排不覺有誤,哪怕兩支隊伍沒護左路周全,真有宋軍偷襲繞來,也沒什麼值得太過擔心。
後方雖只有一千人守城,想要硬攻也不是馬上就能下去城池的,遠來的肯定騎兵,沒有器械工事,怎麼硬攻城池?又能有多少人馬,纔敢硬攻!
他帶領鐵鷂子、步跋子是奔着碾壓而去的,大軍直接向南,衝殺撕碎宋軍主力,那麼後方之事都可以先不去管,只要前面破了宋軍主力,那麼一切都沒關係,也構不成什麼威脅,這也是他沒有多留兵鎮守鳴沙的第三個原因。
可是,他卻忽略了對方的戰力,以爲自家精銳,卻沒想到對面更強,徐寧和李彥仙這兩支部隊強悍無比,尤其主將武藝更高,將他派出的兩支騎兵全部敗掉,近乎覆沒。
至於他想的即便被人偷襲過來,也無法強攻之事,其實倒沒錯,畢竟攻城得有器械,還得挖工事,來的必然騎兵,一時半刻根本無法進行,或者強攻不起。
但問題是,李彥仙壓根就沒想過強攻鳴沙城!
他追隨趙檉從熙河一路進來夏境,看得都是各種詭譎計策,真正硬碰硬攻殺反而沒有幾次,尤其破城,因爲兵少,所以趙檉幾乎不用強攻,多用詐城!
至於詐城!李彥仙已經學會了!
他手上有西夏騎兵俘虜,還有野利明英,詐一座只有千人守衛的城池並不算多難之事。
籌劃妥當,迅速往鳴沙城疾去,到時已經天光落下,正好趁着晚傍天暗之際,上前詐門。
果然,城內並不疑有他,只是三五言語,再把野利明英擺到前面,那城上便即放開大門,李彥仙帶人衝了進去。
隨後用一個多時辰,滌盡城內西夏兵,大多都是投降了事,少數反抗的殺了,逃跑藏起來的則搜抓一番,統共也不過一千人,哪怕漏跑掉幾個,也難以破壞大事。隨後李彥仙便開始佈置埋伏,找火油,塗牆地,計劃如何才能不被對方發現鳴沙已經失守,他下這鳴沙城,就是爲了抄李察哥後路,肯定不能叫對方發現破綻!
這卻恰好與李察哥謀算的相反了,李察哥是想大軍碾壓向前,直接取勝,後方就算失去,只要前方獲勝就都無所謂了,到時稍稍回頭,隨便派些兵卒清除了後面就是。
但李彥仙算的卻是李察哥潰敗,帶領殘軍敗回鳴沙城,那就正好誘其進城,關門打狗,甕中捉鱉,襲殺一番。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李彥仙不敢放太多人進來。
他只有不到兩千人馬,一部分要看守俘虜,一部分要守着其他三面城門,一部分還要彈壓城內,在城中坐鎮,那麼於這南城埋伏的人就不會足千了。
而實際上只有七八百的樣子,所以他頂多就敢放進五六千人,七八百火攻加埋伏,對付五六千他還算有把握,再多則就不行了。
至於李察哥會不會在這五六千人之列,這就得看運氣了,也看李察哥的命了。
倘若李彥仙手上有五千人在,那他就絕對敢把城外的西夏潰軍全放進來,可是他沒有這些人,也便只能望而興嘆。
這時他雙眼緊盯下方被埋伏的西夏軍,此刻大火燒起,照得一片通亮,便瞅得清晰,不過他卻越看越失望起來,沒有看到李察哥的身影。
他雖然不認識李察哥,但李察哥何等身份?不但是這支西夏軍隊的主帥,更是西夏的晉王,都統軍,鎮衙頭,無論穿戴氣魄,鎧甲戰馬,都肯定與衆不同的,肯定極好辨認。
若是李察哥在這進城的五六千人馬之中,他自然一眼就會認出來,但是很可惜沒有。
進城的人裡有騎軍,也有步軍,其實步軍原本也是騎軍,不過是在城門前方,或者入城之後,直接下了馬。
不是別的,一整天又加上大半夜的來回奔馳,腰身雙腿實在是受不了,再不下來,怕是都要廢掉不能用了。
這並不比正常的行軍奔馳,哪怕八百里急報的傳信兵,都沒有這般累。
這是敗逃,潰敗逃跑,不但有身體壓力,更有精神壓力,可以說是身心疲憊,時間長了幾欲崩潰。
沒有找到李察哥,李彥仙唉聲嘆氣,繼續指揮身邊兵卒射箭,入城的這些人一個都不能留,就算想投降也不接受了,因爲此刻幾乎個個身上都有火焰燒傷。
燒傷乃是白傷,比刀劍類造成的紅傷更難醫治,大面積燒傷在這個時代是治不好的。
李彥仙咬牙道:“全都射殺了,不留活口,然後去城頭卻敵!”
軍兵高喊“得令”,手上箭弩開始加速射去……
李察哥此刻雖然並未進入城中,可也沒在城外,而是就在這南城門的門洞之內。
他之前在身後衆將簇擁下,進了城門,剛向裡走一半不到的距離時,就聽“轟隆”一聲巨響,前方大石墜落了下來。
這石閘寬大,立刻砸死許多兵丁軍馬,血肉崩濺四周,丈外全都沾染,慘狀不忍直視。
李察哥立刻嚇出了一身冷汗,他距離千斤石閘極近,若是快上個一兩息,那肯定就被砸在下面,一命嗚呼。
到時候什麼王圖霸業,江山社稷,不過是黃粱好夢一場罷了。
李察哥汗溼甲冑,周身上下微微顫抖,身旁衆人也都嚇得說不出話,暗叫好險,撿條性命回來。
李察哥深吸口氣,一手抓緊繮繩,眼望前方,那巨大青石周遭有些許縫隙,隱約看得對面紅亮起來,有耀眼光芒透過,分明就是火光。
接着射箭弩擊聲音傳了過來,慘叫連天,不絕於耳。
李察哥神色悲愴,猛地大叫:“鳴沙城失了!”
說着,他張嘴一口血噴了出來,伏在馬頸之上便一動不動。
他乃是西夏軍神,半生歷經大小戰無數,勝多敗少,但勿論勝敗,又哪裡遇到過這種委屈,鐵鷂子覆滅,步跋子潰亡,軍本動搖,被敵軍追殺百里,結果後方的大本營都被端了,還遭受埋伏,簡直步步都被敵軍算計,壓着來打。
李察哥就算有武藝在身,此刻又哪裡能受得了此種打擊,一時間神情萎靡到極點。
“晉王?”
“大帥!”
“王爺!”
身旁衆將回過神兒來,紛紛上前呼喚。
只看李察哥氣若游絲,臉如白紙,微微擡起一隻手:“走,撤退,離開鳴沙……”
就在他還沒有說完之際,那外面遠處忽然傳來震耳的喊殺之聲,由遠及近,不知道有多少兵馬在往此處來。
而留在外面的西夏軍兵已經有些亂了起來,校兵趕過來報告,竟是大批的宋軍追到了。
李察哥此時已經想通了宋軍爲什麼一直窮追不捨,竟然是早就篤定鳴沙城拿下,打算在此地將他們一網打盡。
“走,走,撤去峽口關!”李察哥在馬上一聲大叫,再是一口鮮血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