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火攻埋伏,直到黃昏時才落下帷幕。
趙檉站在城頭,臉色晦暗難明,他身形如槍,夕陽的光芒照射過來,映得皓白袍服,赤紅似血。
空氣裡瀰漫着各種東西燃燒後的難聞氣味,還有屍體的焦敗氣息,哪怕此刻黑煙消散,卻還是讓人頭昏腦沉,噁心欲吐。
城下那一大片地方,已經沒有活口,水火無情,從無僥倖一說,人的本領,刀兵的鋒銳,向來不能與這種大自然誕生的力量抗衡。
趙檉臉上沒有悲憫,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打仗不是請客吃飯,慈不掌兵在此刻表現的淋漓盡致。
但他的心還是有些亂,畢竟並非戰場上拼殺,而是用計贏得了勝利,對方這些軍兵,連一刀一槍都沒有使出,就全部殞命此處。
他輕輕嘆了口氣,進城的幾萬人裡,只活了三個,逃跑兩個,還有一個在自家腳下昏着。
方臘和方百花跑了,昏着的是呂將,一開始軍丁想要補刀,他忽然想起方臘上城居然夾帶這人,而未帶方百花,不知這人是什麼重要人物,便下令留其一命。
剛纔呂將醒來一次,睜開眼睛就破口大罵,直把他這個秦王叫做了禽王,趙檉瞅他癲狂便一腳踩下,讓他繼續昏迷去了。
接下來的事情就是打掃火場,搜尋這些死去賊軍身上的財物,再掩埋屍首,賊軍身上都有錢財,方臘也是要給手下發軍餉,賞金銀的,這些賊軍在外打仗,自然都帶在了身上。
足足一夜的時間才忙活完畢,早晨時,折可存、杜壆從城外歸來,杜壆率領騎兵騷擾追殺,折可存則在南去的必經之路設下幾處埋伏,都是大勝,斬殺賊兵也有幾萬人。
趙檉直接犒賞六軍,便是把搜來的錢財全部發放下去,一點沒留,軍中不由歡呼雀躍,直呼二大王千歲千千歲,哪怕疲勞一夜,卻亦精神抖擻。
趙檉回知府衙門小憩到中午,這時有人來報,說是童貫領兵到了杭州城外。
趙檉讓人傳令,命童貫將大軍扎去南面,帶西軍衆將過來相見。
沒用太多時候,外面有親兵稟報,說童貫已到,趙檉點頭叫進。
不一時就聽見急促腳步聲,只看門外一個頭戴金盔身穿金甲,披着紅色大氅,面如黃銅,濃眉大眼,獅鼻闊口,零散幾根鋼須的魁梧男子,率先走入。
趙檉瞅正是童貫,不由眯了眯眼,童貫也是六十幾歲快七十的人了,可渾身上下精力充沛,兩側太陽穴高高鼓起,臉上皺紋稀少,哪裡像是如此年齡。
尤其那幾根鬍鬚,簡直逆了天,宦官生須,雖僅幾根,卻也是史來絕無僅有。
趙檉以前或許還不能確定童貫武藝境界,但隨着他自身本領不斷增強,此刻已經隱約能夠推測,童貫乃是宗師!
習煉了轉日針的宗師該有多厲害?宗師級別的轉日針又該有多詭異難防?
六路蒼穹變能不能抗住?怕是要宗師級的六路蒼穹變才能對抗吧?
趙檉此刻還不到宗師,但他覺得已是不遠,大概只需一個契機,臨門一腳,就能踏入這個門檻。
所謂江湖綠林宗師高手不足兩手之數,那是指江湖之內,浮於表象,而隱世不出的能者,遊戲市井的高人,朝堂或軍中,還是有其他宗師存在的。
趙檉這時想到了米震霆,這活了近百歲的老人精在哪個境界?雖然說拳怕少壯,但還有棍怕老郎一說,這米震霆可是一生耍棍的……
這時童貫已走進門內,後面跟着漢蕃兵都統制劉延慶。
再後面則是熙河兵的辛興宗、楊惟忠,涇原兵的劉鎮,環慶兵的楊可世、趙明,鄜延兵的黃迪,秦鳳兵的王渙、馬公直,河東兵的翼景。
個個甲冑在身,徵袍破舊,風塵滿面。
衆人一起見禮,趙檉都讓坐下,然後上茶,道:“諸位辛苦了。”
童貫急忙站起:“臣等怎比王爺勞苦功高,臣已經收到朝廷邸報,王爺在江寧以一破十,創下不世功勳,震古爍今,前又寡兵復杭州,今再大敗方臘,簡直是武侯再世,軍神轉生,臣等皆佩服五體投地,哪敢自告辛苦!”
趙檉擺手笑了笑,隨後嘆口氣道:“本王雖然在江寧立下些戰功,但也有一些過失啊,被方臘賊軍逼迫逃往江寧的士族,還有江寧本地士紳,都被混入城中的賊軍所殺,實乃是天大過錯,本王難辭其咎!”
衆人聞言皆不語,這消息雖未隨邸報送至軍中,但如此大事,以他們的身份地位,又哪裡會毫不知曉?
可這事沒法說啊,除了童貫之外,這些人都是西軍將領,但也不是那種毫無根基的孤將之類,不是自家出身將門,就是和將門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將門乃是世家的一種,雖然和江南的士族有不同之處,但本質上卻有些相像,所以他們不敢說,不敢接,也不敢搭這個話茬。
這可是一件大事,一個說不好就可能給自家帶來殺身之禍,這些將領沒一個傻的,知道此事非他們所能摻和。
微微沉默後,童貫乾笑兩聲:“王爺多慮了,此事又怎能怪王爺呢?人是方臘賊軍殺的,王爺當時若不在江寧,只怕整座城都要被賊軍屠了,王爺以一抗十,大敗賊軍數十萬,殺敵無數,保住了江寧,哪裡有過?分明是功上加功!”
趙檉想了想,笑道:“卻也是這個理兒,何況本王給那些死去之人風光大葬,又找人超度昇天,期間花費無數,耗盡了心血,不期望朝上的兗兗諸公感激此事,只要不怪本王也就是了。”
童貫道:“哪裡會如此,諸公又非不明事理之人,怎能有此違逆想法。”
趙檉端起茶碗喝了口,臉色竟悲痛起來,望向下方衆人,慢慢地道:“最讓本王難過的是,本王的丈人也死在了賊軍手中。”
衆將包括童貫都是一愣,紛紛看向趙檉,童貫知道趙檉家事,只娶了一門郡君乃是張家娘子,眼下這丈人之事又從何說起?
趙檉道:“本王入江寧後,諸士紳來往府上結交,本王便時常與衆人飲宴論說詩詞文章,其間結識歙州大紳祝確之女祝五娘,五娘素有歙州第一才女之稱,與本王一見鍾情,心生歡喜,本王也喜她才氣華繡,便和祝太公提親,太公應允,商定只待戰事結束,便一起回京稟報官家,娶五娘進門,沒想到……”
衆人聞言紛紛變色,沒想到居然還有這等事情,這樣說來,秦王豈不也是這場大亂的受害者?
趙檉又道:“不過幸虧那夜五娘在宣府之中讀書,才躲過此劫,可祝家在城內的旁人卻是……唉,卻是都被賊軍屠殺一空啊!”
衆人聞言才鬆了口氣,原來這祝秀娘沒有死,也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但全家都被賊軍殺了,屬實太過悲慘。
若不出這等事情,祝家該是皇室的親家,以後更加富貴,但出這種事,也是誰都沒有預料到的,所謂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衆人沙場征戰,見慣了人命脆弱,感慨之下,不由一起勸說:“還請王爺節哀。”
趙檉哪裡肯聽勸說,唏噓傷感了半晌,這才道:“光論了家事,卻未說軍事,是本王太過傷痛了,還望諸位見諒。”
衆人一同起身,抱拳道:“王爺謙躬,臣等不敢。”
趙檉搖頭道:“且論正事就好。”
他隨後便把昨天賊軍入城中伏,方臘跳城逃跑,幾萬軍馬還有大將數員,包括汪老佛在內,都殞命城內的事情說了一遍。
前方衆人聞言盡皆大驚,他們雖然從城門士兵口中得知趙檉在杭州狙擊方臘獲勝,但卻不知道戰果居然這麼輝煌,這簡直就是把方臘家底直接打沒了一半。
這還是趙檉沒有說斬掉方臘一臂之事,若是說了,童貫等人會更加震驚。
但這種關乎自家武藝的事情,自然是能不說就不說,趙檉道:“如今方臘南下歸返睦州,浙東一地數州尚在其手,仙居那邊還有呂師囊呼應,接下來如何應對,各位心中可有良策?”
童貫思索道:“臣倒是覺得宜當趁熱打鐵,一路追殺過去,此刻賊酋正是倉惶之際,不趁此時機一舉殲滅,就怕賊酋再以魔教之名,招兵買馬捲土重來,只是……”
趙檉道:“童樞密言之有理,只是什麼?”
童貫抱拳垂頭道:“臣慚愧,雖然蘇州之圍已解,賊酋方臘帶兵南逃,但太湖之上還有匪寇盤踞,未曾剿滅,總是心腹之憂。”
趙檉納悶道:“太湖本有水營,哪裡來的賊寇?”
童貫道:“王爺有所不知,方臘起事之後,便有蘇州大寇石生,自號太湖俠,率魔教之人造反響應,將太湖水營兵丁殺了個精光,佔據太湖之地,配合方臘行事,如今方臘雖走,但那石生卻沒有跟隨,依舊盤在太湖,等着方臘再次打來好做接應,同時也在虎視眈眈着蘇州。”
“太湖水營的兵丁都死沒了?”趙檉沉吟了片刻,這些太湖兵可不是什麼好東西。
尋常地方禁軍廂軍頂多是膽小無能,日裡欺壓一下百姓,可這太湖兵卻都是些逼良成娼,爲虎作倀,無惡不作之輩。
原因自然是這太湖水營乃朱勔的嫡系,朱勔提舉江南應奉局,初時以打撈尋找太湖石爲主,又要走江河水道,所以這太湖水營便劃歸到應奉局的名下,由朱勔指揮使用。
大抵許多壞事朱勔下令,這太湖水營前去操辦,後來太湖水營漸漸名聲在外,聲勢浩大,無人敢惹,就開始私底下自己幹些醜惡勾當,反正好處分潤朱勔那邊一半,朱勔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權做不知。
至於究竟奉朱勔命,做了哪些壞事,自家又做了什麼罪惡勾當,趙檉也不願細想,總之這些人死就死了,都是死有餘辜。
“是的王爺,被石生帶領魔教教衆殺光了,足足幾千人,一個不剩!”童貫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看着童貫表情,趙檉心中想笑,童貫和朱勔關係不錯,這是衆所周知的事情,當初朱勔就是找的童貫買來軍功,而且最初掌應奉局之時,也是和童貫上下對接,兩人間的齷齪自不消說。
趙檉點頭道:“那如今太湖之上就任由石生猖獗?”
童貫道:“倒也不是,朱勔家的二郎朱汝禮帶人防在太湖之畔,也交了幾次手,卻不得利,只是勉力維持,我臨走時給他留了三千兵,就不知能不能堅持得住。”
趙檉納悶道:“官家不是把朱勔一門都免了職,他的兒子怎麼還能帶兵?”
童貫急忙道:“王爺,實在是無人可用啊,這頭要追擊方臘,那邊蘇州城的將領膽小如鼠,無能懦弱,根本當不得大事,這朱家二郎武藝精通,又膽大心細,所以臣就派了他去,倒是有些違制,還請王爺恕罪。”
趙檉笑道:“這有什麼可恕罪的,非常之時當用非常手段,不過這朱二郎如此本領,童樞密沒想過收爲弟子嗎?我可記得童樞密一直在尋覓傳人呢!”
童貫聞言嘿嘿一笑:“王爺玩笑了,那朱勔生有二子一女,長子前段時間在太湖畫舫中被刺殺而死,只剩下個次子等着傳宗接代,養老送終,臣若是收做了徒弟,可不斷了他家香火?”
趙檉哈哈大笑起來,道:“那童樞密可要抓緊了,這江南乃是物華人傑之地,還不趕快尋個弟子?我可知米內監連曾徒孫都有了,你這一身極致武藝,天下少敵,可不要斷了李宣使的傳承。”
童貫聽到米震霆就來氣,心說王爺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但是又聽對方連曾徒孫都有了,不禁更加鬱結,嘆氣道:“王爺,是臣對弟子要求太高了,這次即便在江南尋覓不到合意之人,回京後也加緊去找,絕不會斷了乾爹衣鉢就是。”
趙檉思索片刻忽道:“既然那太湖俠石生兇厲,你只給朱二郎留下三千人怕是不穩,隨後還要南下,總不能有太多後顧之憂,本王看不如再派去三千兵馬,讓那邊固守起來,等這頭滅了方臘,回去再做清剿。”
童貫聞言頓時大喜,他本就想多給朱汝禮留兵,雖然朱勔現在被免職,但他了解道君皇帝,這邊倘若滅了賊軍,那邊估摸用不了多久就會官復原職。
所以他給朱汝禮留三千兵,但也不敢多給,畢竟朱家人現在確實白身,雖然也出不了什麼大事,可總得避免羅亂,此刻既然趙檉說了話,他自然有膽繼續派兵,不由道:“王爺,那我一會就打發三千人回去太湖。”
趙檉點了點頭,又聊了些南下之事,便即散去。
隨後他伸了個懶腰,想了想,直奔府後客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