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的喊殺聲,足足持續了兩夜一天,才漸漸平息。
城內斷壁殘垣,戰火餘燼,屍橫遍處,血流於路。
方十五在大戰中被射死,賊軍足足折損了七八成人馬,方百花帶着剩下的兩萬多殘兵出東城而逃。
杜壆率領騎兵又追了近乎百里,將這兩萬多人再斬數千,剩下的紛紛逃入大山之中,難以索跡,這才歸城。
又用了幾日時間收拾打掃城內,張榜安民,尋明教標記抓捕隱藏在市井的教徒,按功勞薄行賞,寫詳細奏摺往東京報喜後,趙檉這纔鬆下一口氣來。
禁軍在此戰中也死了不少,原本四萬五千多人,如今清點卻只剩下三萬餘,陣亡了一萬幾千的兵丁,不過依然是一場以少勝多的大捷,且是奪城之戰,意義非凡。
趙檉坐鎮錢王宮,琢磨怎麼處置方臘留下的那些妃子。
大戰之時,誤殺錯殺也就罷了,大勢不可逆,任何的反抗擋路,哪怕並非有意甚或冤枉,都勢必要被戰爭的車輪無情碾碎,但此刻卻不必了。
方臘的皇后邵玉仙跟隨方百花逃走,剩下的妃嬪,都是方臘打下杭州時納娶的,大部分是百姓女兒,這些人若打入囚車押往東京,必然死路一條。
趙檉暗地裡給姚平仲下了一道命令,讓他全部放了,再告戒這些女子莫對人言,忘掉經歷,權當自家是逃出來的。
這事兒趙檉不過信手爲之,就算將來道君皇帝知道,他承認或不承認,道君皇帝都不好拿他如何。
接下來就是一件大事了,如何安排方臘起事之後搜刮到的金銀珠寶。
這是一筆巨財,有了這錢財和在江寧殺士族得到的那筆,再加上去年掃平淮西的,趙檉哪怕即刻和朝堂翻臉,於外養兵自立,也至少夠十年無憂了。
而福建那邊黃覺受他命令,趁此刻東南大亂冒充海盜去廣州滅殺胡人蒲家,若一切順利,那麼未來之事更加穩固,東南和隴右兩處根據地,都不會再被錢財桎梏。
戰爭中的奪掠佔有,是最好的發展手段,不然自秦朝以來起事,都吃的什麼,喝的什麼?幾乎都是以戰養戰。
行商造物確實賺錢,發明些從未出現的日常東西,也確實博取眼球,但來錢太慢需要積累和拓展,而且還要和方方面面勾心鬥角,斤斤計較。
趙檉並非從市井出來,他乃皇族,開局便是地章聽牌,有着先天優勢,不必從最下邊一丁一點的往上爬,緩緩的去蘊蓄,不必做一些小家子之事,浪費時間精力。
能用刀馬智謀斬平的,就不用嘔心瀝血去思慮迂迴,去瞻前顧後,能直接獲取的,不用換更慢的方法去走那些曲折,一切快、準、穩、狠,足夠了。
有了錢就沒有了後顧之憂,趙檉此刻心情很愉悅,他派張憲帶着綠柳莊人,悄悄將方臘搶掠的錢財從地下通道運出城去,然後再運往牛頭山弘覺寺中,與那些士族家財一起,然後再想辦法運去隴右都護府。
至於道君皇帝這邊,多少也給留點,就和上次平淮西一樣,留個……二十萬兩也就差不多了。
趙檉處理完錢王宮內事宜,並不住此處,而是下榻杭州知府衙門,這知府衙門的環境比安撫司要好,後面有假山流水,竹林小湖,風景秀美,讓人心曠神怡。
晚間用過飯後便即安歇,這幾日他勞累過度,如今心頭輕鬆,這一覺竟直睡到日出三竿,方纔醒來。
只見外面一縷溫柔陽光直透過紗窗,暖洋洋讓人舒坦,趙檉一骨碌爬將起來,窗口上清風拂面,眼前望去,園內小湖,清波盪漾,鳥兒嘰啾,上方碧空如洗,頓時勾起了他的遊玩的興致。
吃過東西后,趙檉便喚道:“來人,叫上秀娘,今日去西湖賞景!”
他一聲令下,丁大蟹立刻前去安排,這府內的僕婦丫鬟,立刻忙亂了起來,過不多時,院裡“撲裡撲通”腳步聲亂響,一臺紅頂繡花綵緞的轎子從後面擡到門前。
祝秀娘隨軍前來,進杭州後趙檉命人從教坊司挑來兩女伺候,伺候得好便免除罪責,遷入良籍。
這二女一個名叫荷香,一個叫做青杏,都是杭州本地人,吹拉彈唱樣樣精通,詩詞曲賦也張口便來。
祝秀娘坐在轎內,二女跟在轎子兩旁,趙檉上了大肚子紅馬,外面沈飛帶領親軍,前方更有金瓜斧鉞朝天鏡等全套執仗,後有一千兵丁跟隨,浩浩蕩蕩,直奔杭州西湖而去。
杭州這時漸漸恢復以往熱鬧景象,只有城門處盤查甚嚴,非有城郊戶籍者不許進入,還要抓起詢問,其他生意買賣卻全部開放,不禁不查。
一路走來,只見三街九巷,高樓櫛比,商賈店鋪,琳琅滿目。
俗話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路過那錢王宮,只見數不盡的殿閣亭榭,看到那百花園,高聳瓊樓紫府,奇花翠木萃集如雲,衆人皆讚不絕口:“好一個杭州,果真名不虛傳。”
就是祝秀娘撩開轎簾,觀望外面,神色間也微微有些快活,雙目內透着一絲歡悅。
從清波門出城,一直到柳浪聞鶯這才停住,湖邊此刻停有綵船,雕欄畫棟,龍頭鳳尾,上遮彩篷,下藏斗室。
趙檉下馬,被羣人簇擁着上了綵船,在正中彩閣坐定,只見此刻船上多有女子,都是教坊司樂人舞伎,左邊四個穿紅的,右邊四個穿綠的,各拿棹槳,伸展間,嫋嫋婷婷,劃破一湖碧琉璃,嬉笑裡,點點滴滴,湖水濺溼羅香裙。
這時遠望三臺山、五老峰,乃被紫煙霞霧深鎖,蘇公堤上九亭六橋,直接南屏山麓。
蘇軾曾作詩:六橋橫絕天漢上,北山始與南山通。
趙檉張望美景,笑逐顏開,看那八個棹槳的舞伎,粉面上香汗淋漓,嬌喘吁吁,不由哈哈大樂,對祝秀娘道:“秀娘,愜意乎?”
祝秀娘揚了揚細緻雙眉,嘴角微微掛起絲冷笑,不言不語。
畫舫抵靠中塔小洲,親軍歌伎又簇擁着趙檉下了畫舫,取出食盒,就在湖心亭上擺下山珍海味,珍餚玉饌,時鮮果品,玉液瓊漿。
趙檉中間落座,祝秀娘坐在一旁,荷香、青杏左右陪伴,紅綠姬妾兩邊站立。
一剎時,檀板輕敲,紫簫幽咽,絲絃婉轉,吹吹響響,紅綠女伎翩翩起舞,先唱《麗人行》,後唱《醉扶歸》,靡靡之音銷人魂魄,彩袖飄飄輕狂多姿。
趙檉三杯下肚,面頰紅暈,醉眼朦朧,道:“各位美人,跳得甚好,都過來歇回,本王每人賞美酒一杯!”
衆舞伎一齊道了個萬福,隨後窩蜂般上前來搶賞酒吃,祝秀娘看在眼裡,煩在心上,扭過臉去往閣兒上望,無意間瞧到蘇東坡的題字,便淡淡地道:“那不是蘇學士的詞兒嗎?”
趙檉聞言看去,那閣壁上面果然寫着一首詞兒,墨跡清晰可辨,卻正是蘇東坡任杭州知府時題的真跡,乃是首菩薩蠻。
趙檉站起身來,昂首誦其詞:
秋風湖上瀟瀟雨,使君欲去還留住。今日漫留君,明朝愁殺人。
佳人千點淚,灑向長河水。不用斂雙娥,路人啼更多。
他誦完之後,轉臉看向祝秀娘:“秀娘何不唱這首詞,爲本王解悶?”
祝秀娘聞言臉色微變,心中恨趙檉要命,怎能讓她在這些教坊司的歌舞伎面前爲其唱曲?便道:“王爺,這首詞太淒涼了,多有不吉利的地方,還是唱別的吧!”
趙檉不以爲意:“秀娘,何以見得?”
祝秀娘道:“這首詞裡充滿了離愁別緒,能使佳人斷腸,英雄氣短!”
趙檉問道:“秀娘知道這詞來歷否?”
祝秀娘道:“我只認得蘇學士的字,卻不知道此詞寫何故事?”
趙檉搖頭道:“這詞還和那假道學……理學有關呢。”
祝秀娘聞言氣道:“蘇學士的詞與理學有何關係!”
趙檉笑道:“這詞裡寫的乃是杭州前知府陳襄的事,這人也是個理學大師,秀娘不知道此人嗎?”
祝秀娘聞言瞅着趙檉,顰眉不語。
趙檉打着哈哈:“秀娘聽本王道來便知,這杭州前知府陳襄與名妓迎春相好,不料陳襄奉旨調任,臨別時,迎春在湖心亭給他餞行,二人情意纏綿,依依不捨,蘇軾接任杭州知府,便寫了這首詞以記其事,本王誦其詞,遊此地,觸景生情啊,秀娘,本王覺得你我皆是詞中之人!”說罷,長嘆了一口氣,連連搖頭。
祝秀娘咬脣道:“趙……王爺何出此言?”
趙檉又是一陣長吁短嘆,說道:“秀娘長年累月讀書研學,又藏繡樓閨閣之中,繪圖作畫,描龍繡鳳,哪裡能知道天下大事!
“嗯?”祝秀娘冷笑道:“究竟是何事,使王爺愁眉苦臉?居然論起天下來!”
趙檉伸手將祝秀娘攬入懷中,祝秀娘掙了幾掙沒有脫開,不由怒目相向。
趙檉道:“遼國虎視眈眈,西夏頻繁叩邊,各地又有盜匪作亂,說不得本王一回東京,便又要被官家派去旁的地方,與秀娘轉眼分離呢!”
祝秀娘道:“我聽說如今西夏國頻於內鬥,消耗過甚,又哪來的叩邊?北遼被女直攻擊,已喪失部分國土,國內大亂,自顧不暇,何來的虎視眈眈?至於尋常盜賊這種事……怕也輪不到秦王殿下親剿吧!”
她說完再用力一掙,這下卻是離開趙檉身上,跑去了對面坐下,讓趙檉難以夠到。
趙檉聞言,微微一愣,隨即愁眉舒展,拍手道:“沒想過秀娘倒有些見識,這些事情都是誰告訴你的?”
祝秀娘哪裡肯回他話,只是轉頭望向西湖發呆,只見一派煙水浩浩茫茫,碧波噴雪,白帆點點,綠水接天,江畔上六和塔兀立於綠叢之上,銜接于山水之間,神韻自然,風光麗美。
但她此刻心中卻是一片苦楚,滿是恨意,想着趙檉接下來死於征戰之中才好,之前她就想着趙檉戰死在杭州之地,可沒想到輕易就拿下了杭州。
她也想過自家動手,可平日裡房間都沒有鐵器,連把剪刀都沒有,而且外面還有人看着,趙檉也從不留宿,她根本沒有機會。
想到這裡,祝秀娘不由回頭看了趙檉一眼,只見趙檉正在瞧她,她急忙轉過臉去,緊咬牙關,努力平復心情,告訴自家一切都要隱忍,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不能讓趙檉瞧出她心中所想。
趙檉笑了笑,他哪裡不知道祝秀娘想法,肯定是恨他要命,恨不得他死在沙場。
他端起酒杯,讓舞伎繼續歌舞,隨後喝酒,不時還吟誦詩詞,感慨萬千。
又過了半晌,趙檉覺得興盡,遂命人打道回府,一羣人重新上了畫舫,吹打細樂,盪開水波,從柳浪聞鶯上岸,上馬進了清波門。
幾日之後,杭州秩序已經全部恢復,各大寺院又開始繁華起來,遠近香客不遠數裡來朝山進香。
杭州的上、中、下三座天竺寺,西湖四大叢林,聖因寺、靈隱寺、淨慈寺、昭慶寺,香火旺盛,善男信女摩肩擦背,紛紛來燒初夏香。
祝秀娘派人去找趙檉,說也要出府上香,爲逝去親人祈願,趙檉沒有猶豫便即答應,隨後整理車仗轎馬,一路浩浩蕩蕩出門而去。
杭州古橋西至小和山沿途有一十八處靈官殿,皆爲女子燒香之處,看那小娘少婦乘坐繡轎錦帷,隨帶僕婦丫鬟,頭面飾以珠翠,鮮豔羅裙,爭華鬥麗,古道上如片片彩雲落地。
趙檉看了高興,道:“人語杭州騰雲駕霧娉婷女,玉葉金枝窈窕娘,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祝秀娘在轎內道:“王爺,燒過香後,你帶我去看那錢塘江潮,聽說潮來時,氣勢磅礴,吞吐宇宙,天下奇觀。”
趙檉笑道:“自無不可。“
祝秀娘又道:“站在月輪峰六和塔上看大潮最爲壯觀。”
趙檉依準,一行人到靈隱寺內燒過香後,便往月輪山上去。
這月輪山,原本上有天池、寺廟,但此時已成廢墟,唯留下六合寶塔一座,爲吳越智覺和尚所造。
六和塔高凡九級,有十幾二十餘丈,每層有廊有室,明暗相間,可以攀登。
這月輪山宣和三年曾經遭遇兵火,塔和寺院都遭不同損毀,塔在宣和元年重修,寺院眼下依舊廢棄。
趙檉帶着祝秀娘登階而上,只見塔內四壁俱鑿佛像,最有名者乃吳道子觀音佑聖之像,磚雕佛經從下至頂皆是。
兩人一路登上九級絕頂,俯瞰錢塘江,只見煙波浩蕩,船舶帆檣點點如同白鵝,下視錢塘江即在檻下,隔岸人家呼之慾飛,一陣水風“嚯嚯”吹來,寒氣刺骨,陣陣腥溼水氣涌動,隨後一個巨大浪頭,彷彿直奔這塔來。
祝秀娘差點被巨烈水風吹倒,驚得輕呼一聲,趙檉在一旁伸手扶住她,祝秀娘穩住身形,一言不發,轉身慢慢順級而下。
這日天氣好,處處熱鬧,一行人又去西湖旁包了座酒樓吃喝,待三巡五味之後,趙檉站起身負手望向窗外。
只見他微微闔目,片刻又睜開,隨後吟道:
山外青山樓外樓,
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薰得遊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旁邊祝秀娘聞言發愣,一雙眼不由怔怔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