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檉的大軍,於杭州城十幾裡外紮營,並未靠近城池。
他的兵馬太少,無法圍城,似杭州這種大城,雖沒有內外之分,但面積並不比江寧小上太多,而且還有四座子城在外圍防禦。
打杭州只能智取,既圍不了城,也無法強攻,一切都限於兵力的薄弱。
從湖州俘虜到的賊兵口中得知,潰逃過來的方七佛殘軍,大部分入了杭州,小部份則繼續南行不知去向。
而杭州原本方臘就留下兩三萬人固守,再加上這些潰軍,已經有將近十萬之數。
人家攻城都是兵馬多過城內,好強襲硬打,趙檉這兵數卻只有城內的一半,收復杭州的難度可想而知。
不過他也不急,扎穩營寨便開始牢固工事,派前哨四處查探。
在連續斬殺了幾夥城內的斥候後,杭州那邊倒也摸清了他的動靜,但卻沒有做出什麼激烈反應,只是關閉了城門,上下戒備森嚴,擺一副嚴防死守姿態出來。
趙檉紮營在皋亭山餘脈,喚作連翠崗的一處地方。
這裡和皋亭山斷斷續續相連,地勢較高,進可直衝杭州城,退可一路往北,還可直接進入皋亭山中。
皋亭山有皋亭廟,供奉皋亭神,其他的寺院祠廟也有許多,而且這山中還有十里石城,內有城堡等建築,可駐軍作爲守地,乃是唐末杭州刺史錢鏐建造的。
這十里石城如今荒蕪,江南一直升平無大戰事,所以朝廷從來沒在裡面駐紮過軍隊,趙檉到來後立刻派了丁大蟹、二蟹,還有時遷前去探查。
他在連翠崗的大寨未依常例,而是列了個弧形,連翠崗半面皆是營帳,且按照十萬兵的數量駐寨,一時杭州城內也弄不清他這邊有多少人馬。
據湖州俘虜的賊兵述說,還有派出的斥候打探回的消息,杭州此刻乃是方百花與方十五在做主。
這倒也正常,方臘是將杭州當做聖朝的京城來經營,自然會留最親近的人鎮守。
方百花乃是他的嫡親妹妹,方十五乃是他叔伯弟弟,這都是他信任的嫡系部下。
方百花有三千女兵隊,裡面全都是女子,據說個個都練得一身弓馬武藝,戰場對陣男子不遑多讓,甚至一人可以打兩三名男子不會落敗。
方十五則是鐵匠出身,擅長打造兵器,方臘起事之前,明教內許多兵器都是在他的指導下打造出來,他本身力大無窮,武藝精通,馬戰少逢敵手,人送綽號“小存孝”。
趙檉在連翠崗紮營三天,雙方都無什麼舉動,這日有探馬來報,說是杭州北城頭豎起了兩面大旗,杆似碗口,字如升斗,沖天獵獵作響。
一面旗上寫着“推翻趙宋”,一面旗上寫着“活捉秦王”!
趙檉聞言不由發笑,活捉他做甚,他又沒有魚肉江南,須活捉了給百姓報仇雪恨,何況要寫也應該寫活捉趙檉纔對,而並非什麼秦王,他又不是方臘聖朝的王爺,這怎麼還用上了尊稱?
這種東西一看就是方百花弄出來的,他對方百花印象還是很深的,當年遼擂之時,府司門前報名,方百花和扈三娘一頓好打,倒也棋逢對手,將遇良才。
而如今這兩人命運大不不同,她成了聖朝的長公主女將軍,而扈三娘卻被梁山害得家破人亡,最後宋江招安,又與林沖一起逃走,如今不知所蹤。
他微微唏噓了片刻,便喚人整備軍馬,要親去城下觀看。
半個多時辰後,趙檉帶着杜壆張憲,領了一萬兵來到杭州北面護城河外。
只見那杭州北城北關門上方,兩杆巨大旗幟豎立。
趙檉手搭涼棚看去,果然一面上書“推翻趙宋”,一面寫着“活捉秦王”!
他摸了摸下巴,又仔細觀看城頭,這杭州北城上可說是戒備森嚴,尤其是他率兵到來後,各種弓弩都是搭起,石機等物也全部朝向城下。
又過了片刻,只見城頭一陣騷動,竟又涌來不少人,中間隱約簇擁着一名紅衣女子。
因爲距離較遠,趙檉只能看個大概顏色身形,但他向來過目不忘,從那身高體態便斷定是方百花無疑。
只見方百花分開衆人,走到垛邊,遙遙望向下方,高聲呼道:“可是秦王殿下當面?”
趙檉雙眉跳了跳,這可是戰場,是你死我活的敵對時候,有你這般講話的嗎?這般講話其他人聽到會如何做想?
他沉默了幾息,回道:“原來是百花女俠,幾年不見,一向可好?”
城上方百花聞言不覺激動起來,沒想到趙檉竟還記得她,如今沒有方臘在身邊看着,她言語便是少了忌憚:“殿下遠來勞頓,本該請殿下入城安歇,但兩軍對陣,實難辦到此事,還請殿下海涵!”
趙檉太陽穴一陣跳動,笑道:“百花女俠太過客氣了。”
方百花在城頭想了想,其實她也不知道還要說什麼纔好,畢竟只在東京和趙檉說過那一次話,後來打擂,還有元宵節之時,都只是遠遠看着,所以真的不算熟。
但她又不想就這麼算了,畢竟少女情懷,數年深種,正是激動時刻,便不顧周圍軍將詫異的目光,大聲道:“不如我請殿下喝杯水酒吧。”
嗯?趙檉聞言就是一愣,不止他愣住,就是城上城下幾乎所有人都愣住。
杜壆急忙在旁道:“王爺,此事不妥!”
張憲也道:“王爺,唯恐有詐!”
城上那些將領也都慌了起來,“百花將軍,這可萬萬使不得啊!”
“將軍,若是開城放吊橋,宋軍直接衝過來怎麼辦?”
“將軍,我聽聞這秦王趙檉詭計多端,兇殘暴戾,素有禽王的稱呼,將軍萬萬不能冒險!”
方百花此刻哪裡聽得進衆人相勸,只是雙眼放光盯着城下,嘴裡反駁道:“我與秦王相識多年,他是何等樣人我心中有數,秦王乃謙謙君子,絕非你們說得那般不堪。”
身旁衆人聞言不由直咧嘴,若說這秦王趙檉是謙謙君子,他們絕不相信,這人去年打王慶,殺得淮西血流成河不說,就這些時日又殺了多少聖軍?江寧一戰,怕不是死了十幾萬人!
這人是劊子手啊,哪裡是什麼謙謙君子!
趙檉在城下沉吟,如果能和方百花面對面談談也好,雖然說勸其投降不太可能,畢竟她是方臘的親妹妹,但眼下攻城無策,杭州城池大,自家兵又少,倒是不妨藉此機會探探方百花的口風,看看能不能從中找出些杭州的破綻。
至於對方在酒中下毒什麼的他並不怕,眼下所謂的毒藥就那幾種,都能用白銀試探出來。
當年太祖皇帝曾建武、毒二庫,雖然毒庫後來被仁宗皇帝毀掉,但武庫的兵譜中卻有本毒經存在,上面沒有署名,但猜也能猜出來定是太祖皇帝撰寫,只是這種險惡東西太祖又哪敢署名。
這毒經裡羅列了當世各種毒草毒藥,還有使用方法,以及分辨解毒之法。
毒經趙檉看了,但着重看的卻是分辨解毒的法子,下過毒的東西他幾乎一眼就能分辨出來,所以自是不怕此類事。
他衝城上道:“既然百花女俠如此客氣,那本王倒是恭敬不如從命了!”
方百花在城頭頓時歡喜無以復加,急忙命人前去取酒,意欲出城與趙檉共飲。
身旁人見狀急得拍腿跺腳,這還了得,真要開了城門,對方四周有埋伏一起往裡衝怎麼辦?
不過他們這時也沒辦法,只能邊去備酒,邊請方十五過來相勸。
片刻後方十五匆匆上城,卻是個濃眉虯髯的大漢,看到方百花急道:“百花妹子,你這是弄甚?”
方百花也不瞅他,只道:“我自去城外與秦王飲酒,十五哥你不要攔着!”
方十五氣得握拳:“百花妹子,那禽王陰險狡猾,這些日殺我明教兄弟無數,此乃血海深仇,你怎可與他飲酒?這讓教內弟子,軍中兵卒見了做何想法?”
方百花搖頭道:“這卻是十五哥你目光短淺了,我在東京時曾聽瓦肆茶店的先生講書說話,那兩軍交戰,陣前飲酒敘舊乃是常事,如此才顯氣度風範,並不耽誤之後大戰。”
“百花你……”方十五虯髯抖動,但卻拿方百花沒有任何辦法,方百花不但是方臘的親妹子,更是他們族中這代唯一的小娘,無論是兄長還是弟弟,凡事都會讓着她些,便養成了有些嬌縱的性子,也就唯有方臘說話她會聽,可如今方臘並不在杭州!
方百花道:“十五哥你不必再說,我自帶着火娘和玉蓮前往,過去吊橋後你便再拉起那橋板,且看秦王會不會爲難於我!”
方十五聞言立刻臉色大變,出城不說,且還只帶兩人,這怎了得!
火娘和玉蓮是女兵隊的首領,雖然武藝也是不凡,可就帶她們兩個出去又頂什麼用?真要是那禽王起了歹心,她們三個根本不可能再回來!
方十五此刻一咬牙,也只能退一步說話:“百花,你若真想出城我不攔你,可絕對不能只帶火娘和玉蓮前往,我這邊點上一萬人兵馬與你同行,待喝了酒後回來就是。”
他這也是沒有辦法,他雖然知道方百花之前去過東京,可怎麼就和這秦王認識了?大宋皇室中哪裡有什麼好人,方百花雖然任性,但心思卻是單純的,以往的事情自家不知也不好說,可今日已兵臨城下,再出去卻是恐她會上當受騙!
方百花聞言搖頭:“十五哥,我意已決,就帶火娘玉蓮即可,你不必攔我,秦王乃是君子,斷然不會爲難!”
方十五本來生就一張黑臉,此刻更加漆黑如墨,他張了張嘴還要繼續勸阻,這時酒卻送來,方百花衝身後兩名女子道:“火娘玉蓮,隨我出城!”
那喚作火孃的也是身穿紅衣,用紅帕子包了頭,背兩口柳葉刀,聞言接了酒罈抱在懷中。
玉蓮卻是黑衣,帶着寶劍,同樣取了酒碗拿在手裡。
方百花“噌噌噌”向城下走去,方十五急忙跟上:“百花妹子不可,此事若叫聖公知道,恐要怪罪!”
方百花腳步一頓,回頭道:“十五哥不要拿聖公壓我,如今這杭州城只有你我,就算聖公怪罪也要等我出城把酒喝完!”
方十五無奈,到了城下急忙召喚人馬,打算同方百花一起出城,方百花臉色冷了下來:“說了就我三人出去,十五哥別逼妹子翻臉,到時大家顏面難看。”
方十五氣得直喘粗氣,可也不能就這麼放任不管,看着方百花上了馬,帶着火娘玉蓮出城,他這邊哪敢再拉吊橋,便是將兵馬全都堆在城門處,一個見勢不好,就能衝出去救人。
方百花心情激動,帶着二女過了護城河,直奔趙檉軍隊而去。
趙檉在那邊看着方百花三騎出城,不由搖了搖頭,後面杜壆納悶道:“此女膽大,倒是少見!”
趙檉嘆道:“她知我不會爲難於她,纔敢這般行事。”
杜壆想不明白其中道理,就是張憲也不知,趙檉又道:“此女心中,我乃是君子,又怎會做那種辱沒聲名之事。”
二人皆不語,趙檉又是一嘆,他也沒想到方百花只有三人出城,倘若他此刻趁機抓了方百花,那杭州的賊軍必然大亂,就算城內兵將再多,恐怕也會守不住杭州,甚至他還可以用方百花要挾對方,提出種種有利條件,便於奪取杭州。
可他不能那般做,有所爲有所不爲,這種事就是不能爲的。
方百花馬到近前,雙眼瞅着趙檉,抱拳道:“秦王殿下,別來無恙?”
趙檉上下打量她,這方百花和幾年前基本沒變,大眼大嘴,皮膚白淨,一副灑脫不羈的模樣。
他腦海裡回憶起當日府司門前,方百花與扈三娘翻滾撲打的情形,不由笑了笑:“百花女俠,風采依舊!”
方百花聞言臉色微紅,卻不扭捏,直接跳了戰馬,命身後火娘和玉蓮兩人倒酒。
這兩名女子都好奇瞧向趙檉,軍中和明教的宣揚,這秦王趙檉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是趙宋皇室一等一的敗類,可此刻卻看着文質彬彬,身上濃濃的讀書人氣息,哪裡像什麼魔頭。
滿了酒後,兩人急忙捧上前去,方百花道:“請殿下飲酒。”
趙檉笑着跳下馬匹,後面張憲緊跟過來,然後從懷中摸出一把小銀刀上前試酒,本來試酒都用銀針,可誰沒事也不會隨身帶那種東西,這小銀刀還是張憲離開東京前,在碎玉樓時簡素衣給他的,讓他帶在身上,說以備不時之用。
張憲用銀刀試酒,那邊火娘頓時有些不高興,道:“你這人幹什麼?莫非懷疑我家將軍在酒內下毒?”
張憲哪肯理她,試好之後退了回去,趙檉伸手端起酒碗,搭眼一看倒也不算什麼上等好酒,只是普通花雕,點頭道:“如今兩軍對陣,難得百花女俠如此信任,來來來,本王敬你一碗。”
方百花看趙檉豪邁,怎肯讓他先敬,便話都來不及說就將酒碗湊到嘴邊,“咕嘟嘟”喝了下去,這才一抹脣角道:“我敬殿下。”
趙檉微微一笑,也將一碗酒喝了下去,隨後道:“若有朝一日杭州城破,百花女俠自當如何?”
方百花呵呵笑道:“殿下太小覷百花了,有百花在杭州城,杭州又哪裡容易打破。”
趙檉聞言神色有些悵然:“確是如此,杭州城大牆堅,又有十萬兵,哪裡好破……再拿酒來!”
後面火娘急忙上前倒酒,心中不由暗想,這宋國的秦王雖然書生氣質,但喝酒說話卻不作態,倒也算條好漢,難怪自家將軍要出城與他對飲。
兩人又喝了一碗酒,方百花道:“殿下,若是我聖軍北上東京,打碎朝廷,殿下又當如何?”
趙檉哈哈大笑起來,道:“未曾想過,不過本王覺得百花你們連長江都難渡過!”
方百花笑道:“殿下自大了,火娘,倒酒來!”
火娘再上前倒酒,兩人又飲一碗,再閒談幾句,具皆當年擂臺事,隨後你一碗我一碗,竟然將整壇酒都喝光。
這時就見方百花一拱手,臉色紅暈道:“殿下,百花酒醉,就此告辭。”
趙檉點了點頭,看着兩女將她扶上馬返城,也轉身上了坐騎,回連翠崗大寨而去。
到了營寨後,他在中軍大帳剛剛坐下,就有軍丁來報,說丁大蟹三人探皋亭山石城歸來。
趙檉聞言不由眼睛一亮,道:“喚他們過來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