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寧城西南三十幾裡,聯綿小山之下,有一片巨大的墳地。
足足幾萬座新墳在此矗立,所有墳前都有墓碑,部分寫了名諱,還有部分則只寫着某族的字樣。
這是趙檉給死去士族們立的墳,還有那些護衛僕從,都用棺木收殮,入土爲安。
死後事了,生前勿論,當享安寧。
幾萬口棺材,還有壽衣、墓碑,殘破的屍身需要數千縫合匠的人工,做法事需要上萬的道士和尚,拉運、入土、需要數萬的勞力。
這是一項無比巨大的工程,耗費錢財糧物無數。
這筆錢,趙檉拿不起,江寧官府也拿不起,此刻被方臘大軍踐踏過的江南東路沒人能拿得起,所需花費實在是太多了。
但又怎麼能讓這些士族老爺們曝屍荒野?這是萬萬不能的,所以趙檉百般無奈之下,只得開啓了北城東城的士族府邸,每家都搬運些錢財出來。
用他們自家的錢財安葬自家,沒人能說出什麼,就算是那些士族在朝中爲官的家人們也說不出什麼。
總不能讓家族的人一卷破席,仍到亂葬崗吧?誰也承擔不了這個不孝的名聲,甚至那種行爲都是要被問罪的。
他們還得感激趙檉,畢竟此刻乃是戰時,能將他們族人還算體面地安葬,或可說是有恩了。
戰時人命賤如草,士族又如何?
不過是,內庫燒爲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
戰亂之時,哪還有絲毫的身份地位可言?一但大廈傾覆,全是草芥螻蟻。
別說安葬,屍骨無存豈不也正常?
趙檉這麼做,維護了江南士族最重要的顏面,至於這些人都死在江寧,那卻是另外一件事了,方臘賊軍入城,沒有屠了整座城池就是萬幸,這筆賬要記在方臘的頭上,而且北東城那邊是有兩個活口的,明教分壇那邊也抓獲了一些賊證。
此事,與他趙檉無關!他殺賊守城有大功!
士族官員們以後是將墳遷走,還是繼續留在此處,那卻不是他要管的,他已經將該做的全都做完了。
趙檉從北東兩城士族家中拉出多少錢財用作此事,並沒人知道,事情是晚上進行的,龍衛軍第玖第拾兩個指揮全程看護,不許任何閒雜人等靠近,綠柳莊客和趙檉手下的那些教徒們搬運,忙忙碌碌中竟然弄了一夜。
官員們沒人敢說話,也不能說,畢竟幾萬具屍首等着被安葬,誰也不敢冒如此大忌,做那等蠢事,既耽誤這些死人入土,還損害朝上活人名聲,這般般種種都是要命的,官員們大抵不少昏聵無能,但在這種事上還是拎得清的。
何況士族府宅內還留有不少箱子,又沒有全部搬走,看箱子的數目,留下的該是大部分纔對,既然如此,這件事便也就罷了,都讚頌秦王的善舉就是了。
距離大戰轉眼已過月餘,天氣漸漸熱了起來,這日中午剛過,墳地前來了一隊車駕,約莫竟有兩三千人。
趙檉從中先下了車,隨後車上又走下一名雪白素衣的少女,少女傾城顏色,此刻神態無比悲傷。
一行人來到某處大墳前,少女瞧到那墓碑名字,便蓮步一散直接跌跪在墓前,放聲痛哭起來。
趙檉負手在後面瞧她,少女正是祝秀娘,自那天趙檉走後,她彷彿忘記了之前的尋死覓活,而是按時吃飯,按時睡覺,也不再摔打東西,這般過了七八日後,她讓人去找趙檉,說要祭奠家人。
誰知趙檉並沒有答應,只說她身子孱弱,須繼續將養,這般又過了些天,她讓人再找趙檉,趙檉才答應帶她過來。
祝秀娘伏地痛哭,旁邊自有人擺上供品,足足幾十種之多,又點燒了元寶香燭,各色的紙紮器物,一時隆重無比。
祝秀娘看着火光彤彤,腦海中閃過自小到大的一切,如今所有的所有,都如同被這火燒燬一般,全都化作了煙塵,世上已經沒有了什麼親人,除了一個族兄之外,她便是孤單于世,以後也將這般孤苦伶仃,無依無助,人生十幾載春秋,恍如南柯一夢。
趙檉在她身後站立,淡淡地道:“秀娘莫太過悲痛,雖然祝太公遭難,但還有本王在,本王會替他們報仇和照顧秀娘你的!”
他不說這話還好,一說此話,祝秀娘哭的更甚,回頭瞅他一眼後,乃至嚎啕起來,最後沒了力氣,哽咽着竟一頭昏倒在地。
趙檉讓人將她扶回車內,隨後在這片墳前靜默了半晌,直到天色陰沉似乎風雨欲來,這才面無表情地轉身離去。
如此又再過了些天,蘇州那邊的軍報不時傳來,童貫帶的西軍和方臘已經大小交鋒十幾次,雖然佔了些便宜,但卻依舊無法一舉拿下,戰事還在繼續膠着糾纏。
童貫親筆給趙檉寫了封信,派自家一名乾兒子快馬送來,信是請求趙檉出兵援助的。
信上倒也說的分明,實在不是西軍打不過方臘賊軍,而是方臘的人馬太多了,從杭州一路上去,直打到蘇州時,竟然已經有了三四十萬之衆,而西軍只有十五萬,且還沒有補充,方臘的軍馬卻可以通過明教的途徑,原地補充進來部分,這讓童貫頭疼無比。
童貫在信中和趙檉說,不用他直接奔赴蘇州,只須帶兵南下,收復杭州、湖州等地,切斷了方臘的退路即可,這樣方臘沒有了後路自然心慌,無心戀戰,蘇州的戰事就會破局。
趙檉和童貫的關係還算不錯,他在朝中無黨,朝上基本都是三王黨,就算以樑師成爲首的太子一脈其實也沒有幾人,而童貫兩者皆不屬。
趙檉知道童貫的想法,這人年輕時候就驕傲,如今年歲雖大,但執掌大權軍功赫赫,驕傲卻半點沒減,蔡京都是看輕了他,當日阻止他加封開府儀同三司,兩人交惡,但蔡京並不知道童貫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這童道夫想要封王!
自大宋開國建朝之後,再無封異姓王,但神宗遺訓,復燕雲者王!
這是遺訓,而不是後世所說的遺詔,《宋史》裡沒有收錄北宋的詔制,只有在《宋大詔令集》中才有記錄。
而《宋大詔令集》裡邊,神宗遺詔的全文並沒有“復燕雲者王”此類話。
但是,宋史裡卻說,神宗遺詔有說過,而且童貫最後也確實封了王,那就是把遺詔和遺訓弄混淆了。
不過,這其中分別並不大,畢竟這一朝的道君皇帝是神宗的兒子,真的有人能收復燕雲,他也是肯定會照辦的!
童貫本性驕傲,《宋史童貫傳》裡第一句就是,“少出李憲之門”。
李憲是什麼人?是轉日針武藝的創造者,是首復熙河的領導者,與王韶共同收復了熙河湟水,戰略意義極其重大,他一身監軍西北多年,不論拓邊還是守城,戰功太多。
元豐四年時,神宗發動三十萬大軍五路伐夏,更是直接以李憲爲元帥。
帶領種諤,王中正,劉昌祚、高遵裕、姚麟等將領,這在當時,算得上是最華麗的陣容了,畢竟,這可說是神宗的全力一擊。
李憲能成爲這樣一支遠征軍的元帥,可見他的帶兵能力和指揮實力如何。
而童貫是李憲的乾兒子,幾乎就是一步步踏着李憲的足跡在走。
童貫與王厚二復河湟,他是李憲的乾兒子,王厚則是王韶次子,與多年前首復時的陣容何其相似?
十萬破羌取青唐,一路打去回鶻邊境,開拓了隴右都護府那堪比三分之二西夏的國土。
童貫著名的藏旨抗命下青唐,就是出在這個時候。
他大半生征戰,從西到北,從北到南,以他的性子,怎肯落人名後?就算是自家乾爹也不行!他想跳出李憲的影響,可如何才能跳出?
除非收復燕雲,封王!
他也是一直這麼做的,出使遼國,途徑盧溝,見馬植自薦有滅遼策,交談大奇,便推薦給朝廷,馬植便獻了那後世臭名昭著的海上之盟計策!
可惜,結果卻是攻遼大敗,花錢買燕雲,勉強封王,後來宋史存一筆,開篇卻是“少出李憲之門”,終未跳出他這乾爹的影子。
趙檉捏着童貫的信,翻來覆去地瞧了幾遍,忽然對送信的童師閔道:“朱勔還在蘇州?”
這童師閔熟悉趙檉,在東京時兩邊走動都是他來往傳遞,聞言道:“殿下,此人沒走,一直在蘇州坐鎮。”
趙檉皺了皺眉,按理來說不應該,這朱勔可不是什麼忠孝節義之輩,以應奉局之名,獨攬東南大權不說,而且魚肉百姓,重徭嚴役,攪得江南烏煙瘴氣,這種人多是貪生怕死之徒,知道方臘捉住他肯定要千刀萬剮,卻爲何沒有逃離蘇州?
他不便問童師閔這個,思索後只是問了些軍情之類,雙方戰損,便讓童師閔回去送信,說他即日南下,一但收復了杭州,便從後方抄襲方臘,讓童貫在那邊穩紮穩打,不必貪功冒進。
童師閔得了口信離開,趙檉操練幾日兵馬後,覺得時候差不多了,便決定第二天出兵先下宣州和廣德軍,然後再南去奪回杭州。
晚間,他來到府司後面客房,門前依舊丁大蟹在看守,他走進去後看到祝秀娘氣色不錯,正在讀書,讀的卻是她之前說從來不看的說三分。
這霍四究編的說三分並非單本冊子,而是幾十本一套,裡面都是根據三國志中比較吸引人的段記改編的演義故事,生動有趣,引人入勝。
此刻,祝秀娘正在看開頭幾冊裡的一本,名爲貂蟬拜月。
趙檉雖沒看過這本,但卻在丁家素茶店聽霍四究親口講過,這段說的是貂蟬拜月許願,王允設計離間,呂布火併董卓的故事。
趙檉進來後,祝秀娘不看他,也不起身,就是瞅書。
趙檉道:“好看?”
祝秀娘道:“權作消遣。”
趙檉示意丫鬟婆子出去,隨後也去拿過來一本瞧了瞧,這說三分和後世那本名著出入不少,其實在說三分之後,名著問世之前,還有一部三國小說,叫做三國志平話,那個書本中記載貂蟬是關西臨洮人,姓任,貂蟬是小名,而元代雜曲《連環計》中,更是直接說貂蟬本名叫任紅昌。
趙檉翻看了一會兒,忽然道:“秀娘,安歇了。”
祝秀娘聞言頓時大驚,手上冊子幾乎墜地:“趙檉,你要幹什麼?”
趙檉笑了笑:“外面天色已晚,我說該安歇了。”
祝秀娘慌亂站起身,往後面退去,用話本擋在身前,道:“我不要,我還要再看會兒書。”
趙檉走過去,一把將她攔腰抱起,來到榻邊放下,隨後開始落銀鉤簾幔……
午夜時分,趙檉起了身,下榻後回頭道:“明日大軍南下,秀娘不必留在江寧,隨本王一起出徵好了。”
說完他出門離去,幔帳內傳出低低的聲音:“禽獸,禽獸不如……”
第二日上午,趙檉點了五萬軍,直接出了江寧,這五萬軍裡,有兩萬多是江寧本地的禁軍,他從京畿帶過來的人馬其實未受到太大折損,之前一戰先是打的埋伏,然後又是出城追殺,所以就算此刻已不足三萬,卻也相差不多。
大軍一路南下先奔宣州,宣州這個地方有山有湖,風景極好,但是宣州城四周卻無天險可靠,之前趙檉頻繁派出斥候過來查探,知道方七佛的十來萬潰軍根本沒在此處停留,此刻這裡只有三五千兵在勉強把守。
而宣州城其實不小,後來此地還由州晉升爲府過,又怎是三五千兵就能守得住的?
只用了一天時間,趙檉就率兵收復了宣州,然後在城內休整兩日,等待原本的宣州知州從太平州帶兵過來,重新執掌城池。
接着趙檉東去廣德軍,這裡也陷入了賊手,情況與宣州差不太多,同樣是幾千兵馬,又是一日之間拿下,隨後入城繼續休整。
這時他依舊沒有發現方七佛潰軍的影子,趙檉已經判定方七佛的潰軍應該不在湖州就是在杭州。
本來打完廣德軍後他想直接南下去收復重鎮杭州,但此刻覺得有些不妥,畢竟湖州也是大城,且在杭州上方,若是方七佛的潰軍在湖州的話,那他這邊攻打杭州,那邊湖州自上而下背刺,便大事不妙了。
所以,他自廣德軍出,再往東行先去打湖州,湖州果然有部分潰軍存在,約莫一兩萬人的樣子,只不過都如驚弓之鳥,守城意願不強,但湖州城防軍事實在太過堅固,足足用了七八日纔打下來,人馬也大有折損,五萬人只剩下四萬五千左右。
在湖州休憩十餘日後,趙檉直接揮軍南下,兵發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