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幾萬的賊軍,全部轉了身,向着後方營盤大寨跑去。
這些賊軍裡面有幾千騎兵,剩下的則是步兵。
方七佛的兵馬統共有二十多萬,當日南下時並沒有這麼多,都是一路收斂的,雖然他並未裹挾流民,但隨着明教勢力越來越大,入教的人越來越多,軍隊便是愈發雄壯起來。
不過,哪怕人不停增加,騎兵增長的速度卻十分緩慢,進入軍中的多是步兵。
因爲缺馬,更缺戰馬。
大宋的戰馬多集中在京畿和沿邊各路,江南少有。
方七佛軍隊裡的騎兵坐騎也不全是戰馬,至少有一半是駑馬,其中戰馬是從各府州官員處繳來的,只有官員平日裡纔有戰馬可騎,還有一些則是士族家中搜來的,不過大多士族早就跑掉了,餘下沒走的家裡也沒有太多。
這些馬放在一起並不算多,方七佛又讓人挑了強壯高大的駑馬充入進去,湊上幾千騎,再多反而無用,本來會騎馬的軍兵就少,能騎馬打仗的更加希罕。
趙檉此刻看幾萬賊軍撤去,心中大喜,他知道這絕對是個難逢的機會,哪怕城中一戰殺了不少賊軍,但城外的賊軍數量至少還是他這邊三倍有餘。
這麼多人,倘若方七佛沒死重整旗鼓,那麼江寧之圍依舊難解。
不過眼下來看方七佛並未回去,可能傷重被河水沖走,也可能最後的弓箭射到了要害,但不管是死是活,這個機會他都絕不會放過。
他立刻於中軍下令,一萬五千騎壓了上去,速度不快不慢,全部高喊“方七佛已死,石寶包道乙首級在此”之類的話語。
趙檉沒讓騎兵緊追快殺,是因爲想讓對方把消息傳遞回去,那邊賊營知道消息後必然大亂,整座營盤的防護也肯定懈怠下來。
不然的話,對方大營前面種種陷阱,般般軍事,再兩相合兵一處,那可是十幾萬人,自家只帶出一萬五千騎,想要打敗相當於己方十倍的賊軍,取而勝之,別說大宋一朝從未有過,就算是歷史上也不多見!
正常情況下,極難,甚或無可能。
哪怕他帶的都是騎兵,也是難以實現的事情,畢竟這是禁軍的騎兵,而不是遼騎,更不是女真鐵騎。
所以他需要讓對方亂,只有對方軍心大亂,隊伍再無戰意,那麼自家帶的騎兵才能趁勢沖垮對方,衝散這十幾萬賊軍。
方七佛伏法,石寶包道乙戰死,這種消息自然能讓對方陣營大亂。
趙檉就是要將這消息宣揚出去,一但賊軍上下皆知,不信對方不亂,別說眼前這些賊軍,就算是真正的軍隊,在得知主帥戰死,大將先鋒被殺,也少有不亂的,這種情況下光有嚴明的軍紀不行,更要有挺身而出代行元帥之令的人,這人不但要有威望,還需懂兵。
明教之中懂兵的人很少,據趙檉所知甚至不超過一掌之數,至於這南路大軍裡,大概只有方七佛一個。
所以,他雖然不敢說此事百分百成功,但總也有七八十把握,所以才帶着騎兵主動出城。
前方杜壆張憲開路,不緊不慢追着賊軍,而賊軍中早有馬快的回去報信,言道說方七佛已死,石寶包道乙等盡皆被殺,衝入江寧城的五六萬人也都全軍覆沒了。
這個消息在大營中立刻炸開了鍋,留守的仇道人和一些教首頓時慌了神兒,仔細詢問竟然連方七佛的屍首都被宋軍挑過來,不由臉色蒼白,面面相覷。
此刻份數明教的人還稍好一些,而那些綠林投靠來的則全都發瘋般往外跑去,隨後迅速叫上自家帶來的兵馬,連招呼也不打,就直接出營而走。
明教教首們看這些人離去,又問送信兵丁,得知江寧出來的竟全是騎兵,且不知道有多少人後,便不由長嘆一聲,也開始下令撤退。
但此刻顯然已經有些晚了,就在距離營盤一箭之地時,趙檉傳令加快速度,直接衝營。
前面一直被追趕的賊軍哪料有此變故,本來後方追得不快,跑起來不難,但忽然間那些大宋騎兵就衝殺上來,立刻讓他們更加慌張,便是拼了命地往營盤內跑去。
可這足足幾萬人向大營奔走,哪還能顧得上彼此,有些軍丁被前後擠撞得連方向都分辨不出,於是開始相互踩踏起來,更有的手上拿着兵刃,在人羣裡磕來碰去,不是傷到了自家人,便被自家人所傷。
賊軍營柵間本來埋伏許多弓箭手,但看着外面這種模樣,都不敢放箭,恐怕射出十箭,其中九箭都要傷到自家人身上。
只是短短十幾息的工夫,大營前作爲防護的壕溝、陷阱等處,竟全被潰退的賊軍填平。
這些賊軍慌不擇路,不辨方向,即便死傷無數,填滿了自家挖下防備偷襲的壕溝等處,卻還是有無數人推倒了營盤的木頭柵欄,衝了進去。
但這時教首已經下令,營內的人也都在撤退,本來還算有序,可被這些潰軍匯合進來後,立刻就大亂起來,便是兵敗如山倒一般,處處嘶喊吼叫不斷,混亂不堪。
這些賊軍並非都是貪生怕死之徒,尤其一些很早就加入明教的人,其實並不怕死,只是在得知了方七佛被殺後,都心神恍惚,畢竟方七佛乃是光明左使,一路起事南下,奪城拔州,勢如披靡,在這些人眼中就是神一般的人物,此刻突然被殺,對他們的打擊不可謂不大。
而且此刻又有大勢裹挾,已經不是怕不怕死的事情了,就算想要回頭和宋軍拼命,也根本轉不了身,只要腳下稍稍遲緩些,都要被後面衝倒,身子還未等轉過去呢,就已經被袍澤們踩在腳下了,未待與宋軍拼命,已變作一張肉餅。
這時的禁軍對賊軍幾乎就是單方面的屠殺,他們自身戰力鬆垮,打不了硬碰硬的大仗,就算騎兵也是如此,但對此類銜尾追逃倒是熟稔擅長,畢竟在東京時,不但軍營裡經常拉幫結夥打羣架,就是和那些內外城的堂口幫派也總有衝突,常常呼三喚四叫人打架。
便是打輸了抱頭鼠竄比腳力,打贏了追到天涯海角絕不放過你。
眼下就是一路好殺過去,禁軍們殺得雙手都發麻,刀都砍得捲刃,槍頭都鈍了,槍桿都扎斷了。
騎兵對步兵的優勢在此刻更加明顯,根本就和剖瓜切菜一般,戰馬的衝撞,大槍重刀慣性的打擊,根本不用人使用太大力量,便能將前面的賊軍步兵給殺死。
賊軍這時別說帳篷輜重等物品全丟下不要,就算是糧草軍械,也都捨棄了,只是沒命地奔逃,初時都走正南,奔着宣州方向,但後來整個潰散了,就是奔哪裡跑的都有,禁軍一路追擊下去,幾十裡間屍體橫野不斷,鮮血幾乎流出一條小河。
這一場追殺,從清晨開始,直到中午過去太陽向西才漸漸結束。
接着就是派兵丁打掃戰場,校點敵死人數和己方傷亡情況,焚燬賊軍屍體,把繳獲的戰利品都拉進城內……
傍晚時分,趙檉在宣撫司中暴跳如雷,下面數十人噤若寒蟬。
就算是原本告病的江南東路安撫使王漢之也被叫來議事,但此刻他卻汗如雨下,顫抖不已。
“都死了,怎麼就會都死了?”趙檉臉色鐵青怒吼:“那可是江南大半數的士紳,就這麼被明教賊軍都殺了?你讓本王如何同官家交待,如何與朝堂諸公分說!”
廳內鴉雀無聲,趙檉眼睛瞅來瞅去,沒一個敢擡頭說話,他伸出手,“轟隆”一聲,將身前帥案掀翻出去,那巨大的木案翻滾着跌去了前方,上面的筆墨紙硯、軍情軍報灑滿一地。
堂內的武將還好,有些膽小的文官,便是嚇得“噗通”一聲坐在了地上。
趙檉眼睛落到江寧通判孫長節身上,冷冷地道:“孫通判,你覺得這件事屬誰失職,給官家的奏摺該如何去寫?”
孫長節聞言差點哭了出來,問誰不好,怎麼偏偏問他?雖然他有勘察之權,但這等捅破天的大事,又要如何去說?
真要說失職,那在場衆人有一個算一個,誰都跑不了啊!
秦王跑不了,王漢之跑不了,他也跑不了!這是何等大事?大半個江南士族都被滅門了!這些士族家中在朝堂爲官的,在地方任職的,哪個會善罷甘休?
他想到此處膝蓋一軟,直接跪到地上,腦袋伏地,嘴裡訥訥不知如何去說。
“廢物東西!”趙檉看他這副模樣,罵了一句後目光轉向王漢之。
王漢之雖然同樣慌亂,但剛纔心中已經揣摩了良久,一直在尋找推脫之辭,此刻急忙道:“王爺息怒,此事,此事……”
趙檉神色冰冷:“此事如何?若是朝上問罪,怕第一個要斬的就是你王漢之!”
王漢之鬍子顫動,道:“王爺,此乃兵禍,皆因戰事,罪……罪全在方臘啊!”
趙檉看着他,一字一頓道:“皆因戰事,罪在方臘?”
王漢之急忙點頭道:“王爺,正是如此啊,眼下江南大亂,處處打仗,死傷無數,誰能保證就一定不出意外?說句不敬的話,別說這些士族,就算是王爺……”
“本王什麼?”趙檉沉下臉來。
王漢之小心翼翼地道:“就算是王爺也難免會戰場受傷,誰又敢保證他們就一定不出事?”
“王漢之你好大的狗膽!”趙檉氣得指着他鼻子罵道:“你竟膽敢詛咒本王!”
王漢之嚇得撲通跪倒在地:“王爺,屬下是就事論事,如今戰時,此乃兵禍,誰都預料不得,真說有罪,肯定是賊首方臘,今晚不就是那魔教教徒混入軍中,引賊兵入城,才引起此番大禍的嗎……”
趙檉冷哼道:“是混入了你江南東路的軍中!”
王漢之聞言腦袋一暈:“是,是屬下不查,屬下……屬下罪該萬死。”
趙檉冷冷地道:“本王的兵都是從京畿帶來的,魔教之人想混也混不進去……”
王漢之聞言欲哭無淚:“王爺所言甚是,甚是。”
趙檉繼續道:“不過你既然說江南大亂,此乃戰時,各州各縣或多或少都有此類事情發生,倒也算……情有可原?”
王漢之聞言急忙磕頭:“王爺明鑑,王爺明鑑啊,屬下身體有病,幾次上過致仕的摺子,就算心中想着親下營房去查,也……也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趙檉冷笑道:“你在本王這裡推脫倒沒什麼,官家朝廷那邊能推脫過去才行!”
王漢之額上汗珠“噼噼啪啪”掉落在地,道:“屬下不敢推脫,屬下……”
趙檉打斷他道:“現在說這些都是無用,趕緊回去擬了摺子,還有孫長節也回去擬摺子,明早一起同本王的奏章報去東京,一切都聽官家處置!”
王漢之和孫長節從地上爬起來,晃晃悠悠往門外走,剛到門口,趙檉在後面咳嗽了一聲,兩人嚇得立刻停住腳步。
趙檉冷冷地道:“奏摺如何寫你們兩個最好商議一下,這江寧城大小官員的腦袋,還有你們自家的性命,可都在這紙上筆下!”
兩人哪裡不知這奏摺重要,便是回身又行了番禮,才相互攙扶着出門而去。
這兩人走後,趙檉看向下面其他的官員,淡淡地道:“你們也都回去商量,最好……也同王宣撫還有孫通判一起商議,本王沒法子保住你們,本王自身都難脫干係,只有你們自家才能保得住自家!”
這些人聞言急忙行禮,隨後迫不及待地出門去追王漢之和孫長節。
待堂內再無外人,趙檉眼睛在王稟、折可存、姚平仲等身上掃過,陰沉着臉色道:“雖然今日戰事大勝,但魔教膽大包天,做下如此天怒人憤之事,你們也有巡查不利之責,都回去好好琢磨琢磨,一但官家問起該如何回答!”
衆人忙躬身告罪,趙檉又道:“姚平仲,張憲留下,其他人都走吧。”
片刻後,堂內只剩下二人,趙檉命張憲關好了堂門,隨後低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