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檉給戲樓起名彩翼,應景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戲樓位置臨街,其實是一座大戲園子,樓在園子內。
前方鋪面做了遮擋,中間有包紅綢的寬長木門,進去後是個寬闊所在。
此處原本外地商賈買來居住的地方,不知是生意失敗,或旁的什麼原因,纔出手轉讓。
雖然地方極大,但因在平民居多的西南城,所以要價並不高。
買下之後,戚紅魚做了一番修整裝飾,最裡面是狹長的聯排房舍,前方迎着大門有兩座樓閣彼此對映。
這樓閣本是賞景的風物樓,被改成了戲樓,都有二層,可以滿足趙檉所說的四座戲臺標準。
不過趙檉看了後,覺得還是有些小家子氣,便在兩樓之前,向着街上大門,又搭建了座露天戲臺。
這露天戲臺長大,不同一般三面簾子後臺上人的格局,而是真正的四面露天,側面修建妝房,伶人走側面。
戚紅魚共找來三家來歷清白的戲班,都是在京畿地界漂泊走野的那種。
這些野臺班子一聽說是二大王開戲園,便是連價錢都不談,只說看着賞就行,能到處唱野戲的班主都是腦筋靈活之輩,自然知道給趙檉唱戲意味着什麼,極有可能會一炮而紅,到時候名利雙收。
野臺戲班一般都是家班,就是一大家人到處唱戲,因爲這個原因,戚紅魚沒將三個班子合在一起,若是戲的曲目太大,一個班子唱不下來,就讓另外的班子搭手。
這三個班子分別是呂家班、張家班、於家班。
其中以呂家班人數最多,足有二三十的樣子,其他兩個班子各自也都有十幾人。
戲園子是悄悄開業的,趙檉沒有操辦什麼典禮,也沒有驚動太多人。
初時,只是演些傳統的曲本雜劇,算是試臺子,這期間一直都在露天大戲臺演,免費供人觀看。
雖然戲園開業未做宣傳,戚紅魚對外也隱瞞了趙檉是背後主人的事情,但因爲免費,所以每天園內人滿爲患。
至於擠不進園裡的,就在外面觀看,手腳靈活就爬到麴院大街兩旁樹上。
這個時代,娛樂生活貧乏,尤其對普通百姓而言,達官貴人還可以喝酒聽曲,各種宴飲取樂,但普通百姓除了閒逛街外,卻是沒有太多好乾。
這天露天台子表演完畢已經黃昏,三個班子都在狹長的房舍前造飯聊天。
這房舍已經分給三家居住,雖然說同行是冤家,但如今在同一屋檐下,倒也都守着規矩,只不過彼此少說話,頗有些涇渭分明的意思。
呂家班的班主叫做呂老旺,五十多歲,臉上鋪滿核桃紋,看起來滄桑老朽,和實際年紀有幾許差距。
當下他正坐着塊大青石,邊看婦人女子們鼓搗竈火做飯,邊對幾個兒子侄子訓話。
他一副痛心疾首:“唉唉,這每日裡白唱下去,損失銀錢不說,還要僱人打掃園子,真替王爺心疼。”
幾個成了家的子侄互相看眼,知道他又要開始要講那套陳腐道理,些年來都已習慣,便都沉默起來聲也不吭。
唯獨小兒子只有十六歲,正是叛逆活潑時候,不由鼓着腮幫子反駁道:“王爺又不短了班裡銀錢,爹爹操的哪門子閒心。”
呂有旺聞言一瞪眼:“我這不是替王爺心疼嗎,王爺是好人,看他白白損失銀錢,我這心中難過。”
呂小郎不解道:“王爺家大業大,哪裡會在乎這些小錢,說不得開個戲園子就是爲了耍耍樂樂,哪會想着賺那三瓜倆棗。”
呂有旺抄起旁邊的戲棍打去:“當王爺與你那般無聊,若是真想耍樂,直接府上養着班子不就成了,何必大費周章開園子呢!”
呂小郎還想犟嘴,那戲棍已經打了下來,他立刻抱頭鼠竄。
呂有旺嘴裡罵着:“不學無術的東西,早知道收完麥子那會兒就不帶你出來,在家做活便是!”
呂小郎邊跑邊喊:“你以爲我願意出來,在家裡多好,出來勞累不說,還得受些閒氣。”
他腿腳快,後面呂有旺也沒有真追,被幾個子侄拉住後,嘴裡繼續絮叨着:“一代不如一代,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呂小郎好跑,沒多遠就到大門前,他瞅了瞅院門兩側的耳房,這兩處耳房都有人居住,是照看園子的管事,據說都是王府裡的人。
他不敢打擾,想着出去轉上一轉,看看有無什麼樂子可瞧,就這時一輛馬車在大門外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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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新油漆的木面,雕刻雲紋獸鳥,厚重窗幔,兩人駕轅。
呂小郎立刻停下腳步,這馬車可不是尋常人能坐的,何況眼前這車看起來尊貴,怕是有什麼大人物來了。
雖然他對呂有旺的許多話都不上心,但關於一些特殊的叮囑倒還記得,眼下這是給二大王做事,要處處小心着,尤其外面來人,說不得都是些貴人,切莫衝撞。
呂小郎立刻躡手躡腳地站去一旁靜候,只見那馬車內下來兩人,一男一女,容貌皆是上上之選,仿似神仙人物一般,不由癡癡瞅着一時回不過神兒來。
他看這兩人進去耳房,沒片刻那耳房的管事躬身出來,便帶着往園子裡走。
呂小郎立刻心慌,這肯定是大人物無疑了,可怎麼還往裡來了,他恨自家剛纔沒有躲遠點,此刻倒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了。
他也沒了對付老爹的精神,便把頭一低,做出副恭敬模樣,實則瞅着地上一隻不知名的蟲子,心內想着於家班裡的小娘。
管事恭敬地引着前走,經過他身邊時忽然一停,有個聲音響起。
“你是戲班的?”
呂小郎聞言頓時心內發慌,就算是腿腳都軟了半截,這是在對他說話嗎?
本來能在臺上唱耍,都見慣了場面不會怕人,但他們是野臺子,大都唱給普通老百姓聽,最多有些富戶或是郊外的莊主。
可那些身份地位又怎能和王侯公卿相比?二大王交往的卻是些什麼人,朝堂上的相公,東西府的大員,六部的尚書。
我滴乖乖啊,呂小郎雖然心中慌亂,但唱戲練的就是嘴皮伶俐,急忙見了個禮,道:“小人是呂家班的。”
“呂家班?”說話的年輕人正是趙檉,他聽戚紅魚說過這呂、張、於三個班子,京畿地區野臺子多,不下百十個,這三個班子是從中精挑細選出來的,不求唱得多好,只求身家端正清白。
端正就是沒有道德上的缺陷,比如偷過主家東西,訛詐過主家,甚或班裡的女子臺上賣藝,臺下賣身,名爲戲班,實爲遊娼那種。
清白則是來歷要有據可查,戶籍清晰無誤,得是良戶,身份沒有甚麼可疑的地方,不能是遼國西夏派來的諜子之類。
說到諜子,趙檉從金國回來後,曾經專門查過完顏寶花丈夫的來歷,爲此事找過童貫,也找過河北兩路的沿邊安撫使司,用了大半年的時間才確定了其人身份。
這人所謂的“劉郎”讀書人身份,其實是假的,甚至這人根本就沒進過正規的學堂。
這人出身河北東路世襲軍戶之家,因爲相貌生得儒雅,望去有書卷氣,所以被邊軍的機宜司選中,打算培養成諜子派去遼國。
隨後這人進入東京,在樞密院機速房下的間探司呆了一年,其間進行了各種訓練,尤其文章詩詞這些,幾乎是填鴨式的灌輸,只爲將他包裝成一個讀書人。
所以這人有過一年的東京經歷,知道東京許多事物,比如趙文秀的筆,潘谷的墨錠等等,也練就了一副東京口音,一年後這人離開東京回去邊軍,再不久就被派往遼國。
而這人最初在遼國還能往回傳遞情報,後來遼金開戰後,這人漸漸就沒了消息,一般來說諜子只要半年沒有情報,那麼機宜司這邊就會判定暴露,不會再主動聯繫,而一年沒有消息,那就判定死亡,開始處理善後事宜。
這個人並不姓劉,而是姓楊,單名一個朗,家中兄弟三人,排行第二,他和家中老大都是邊軍。
趙檉得到這楊朗的詳細信息後,倒也沒多說什麼,直接派人給楊家送去了三千兩銀子和一封信。
楊家其實早就認爲楊朗死了,畢竟機宜司做過善後,也送去了撫卹。
趙檉在信裡道了他和楊朗“結交”的過程。
這個過程自然是杜撰的,說是與楊朗在東京相識,一見如故,結爲好友,但彼此不知真正身份。
後來楊朗離開東京,他久覓不到,心中疑惑,這纔派人調查,發現了楊朗的真正來歷,然後一路追查,確定了楊朗身份,可惜的是楊朗這時已經爲國殉難。
信中他還寫道,其實楊朗在東京時曾經有一紅顏知己,兩人私定過終身,楊朗走後,這名女子一直在等他歸來。
但最後等到的卻是不幸的消息,這名女子對楊朗至真至情,在得到這個消息的第二天,竟然懸樑自盡,追隨楊朗而去。
所以,趙檉希望,楊家能以楊朗妻子的名義,將這名女子納入家籍,畢竟兩人已經月下定過終身,而且還在東京生活了一段時間,可能是楊朗害怕自身前途未卜,所以纔沒有將此女帶回河北。
趙檉又說,這麼做也是希望楊朗九泉不孤,完成兩人的心願,他寫下了女子姓名,姓顏,雙字寶花。
趙檉還說了若是楊家有後代聰穎,想要謀求個出路,可以送來東京找他,由他栽培。
就是這樣一份漏洞百出的信,但卻讓楊家深信不疑,甚至感激涕零。
因爲趙檉何等身份地位,怎可能對他們做假。
尤其信上說的最後一條,栽培一名楊家後人,這可不是一般的恩典。
楊家乃是軍戶,地位低微,這個軍戶和禁軍家族還不一樣,軍戶是打仗時官府指定出軍的人戶,戰爭時軍戶是必須要出人的,而且軍戶世襲,這個身份極難擺脫。
但有了趙檉的承諾,那他楊家將會有一脈徹底擺脫掉世襲軍戶的身份,而且跟着趙檉,極可能會出人頭地,光宗耀祖,這乃是天大的恩賞。
所以,楊家一切都依趙檉所言,將顏寶花入籍,甚至給二人合了衣冠冢。
大宋、北遼、西夏百多年的諜探暗戰,互相滲透潛伏,其間有許多可歌可泣,悲歡離合的故事,也是一時半刻述說不完。
這戲班的清白,最重要就是排除掉諜子身份,而這呂、張、於三個班子,碎玉樓的人都到其老家查過,確認了都是百年老戶,這才最終定了下來。
趙檉邊走邊對呂小郎道:“你叫什麼名字?”
呂小郎一愣,這時也沒了出門閒逛的心思,在旁邊跟上道:“回稟貴人,小的沒有大號,家中一直喚爲小郎。”
帶路的管事低聲喝道:“秦王殿下當面,莫要失禮!”
呂小郎聽到,頓時就是一顫,腿軟便想要跪下。
他沒想到眼前的年輕人就是二大王,趙檉名聲太過響亮,尤其市井之中,似呂小郎這般年紀,所關注的就是英雄豪傑,趙檉作詞填曲他倒不太關心,但收復淮西,剿滅賊寇,在他心中可是真正的豪傑所作爲。
趙檉道:“免了免了,好好回話就是。”
呂小郎忙道:“多謝王爺,王爺但有所問,小人無不用心回答。”
趙檉邊走邊隨意問他些戲班子事情,漸漸的呂小郎已經沒有之前緊張,反而答得十分得當。
到了房舍前,管事將人都喚了過來,隨後介紹趙檉身份,所有人都心情激動,就要行大禮參拜。
趙檉搖頭將他們叫住,隨後坐在呂老旺搬來的椅子上,問了些話後,身旁小娘拿出了白髮記劇本。
趙檉道:“本王這裡有一出套戲,分五個摺子,裡面人物不多,從今日起你們三家分別排練,但要記住內容不能外傳。”
三名班主一起點頭稱是,他們知道這肯定是新劇目,畢竟不能外傳泄露就肯定不是老劇。
趙檉又道:“三家都要會唱,到時候哪家唱得好,本王額外還有賞賜。”
三家人聞言眼睛都是一亮,王爺的賞賜可不比那些尋常富戶農莊的莊主,說不得一次賞賜就能抵上一年的工錢。
三個班主也互相對望,都能看出彼此心中所想,便是開始暗暗較勁。
趙檉這時笑了笑,扭頭向後面看去:“本王有一名手下,平日裡素愛勾欄聽曲,對此道魂縈夢繞,今日我將他也帶了過來。”
說着話,後面一名車伕臉色尷尬地走上前,卻正是歐陽北。
三名班主不知何意,呂老旺囁嚅道:“王爺的意思……”
趙檉指着歐陽北道:“我這手下既然深愛此道,本王便想成全於他,在這戲裡給他留了個行當,從今天起他就在戲園子住下練戲,有什麼不會的地方,你們多教於他。”
三個班主口上連呼“不敢”,心中卻十分納悶,這唱戲可不是什麼輕鬆的活計,怎麼王爺的手下還有這嗜好?
歐陽北這時也是一臉懵,趙檉將他叫過來趕車,全沒提過此事,這怎麼突然就想起讓他演戲了呢?
他抓頭道:“公子,屬下演哪個啊?”
趙檉微微耷下眼皮,目光落在劇本上道:“這齣戲裡有一潑皮,喚作歐陽仁智,你就演他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