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後,大軍浩浩蕩蕩離開了廬州城。
接着北上壽州停留了兩天,等原本駐紮在淮西各州的禁軍匯聚過來後,這纔開始正式返程。
此刻已經是初秋天氣,雖然午裡炎熱,但早晚已見微涼,路上曉行夜宿,不過多久,便已經進入到京畿地界。
趙檉七萬兵馬出,十幾萬兵馬回,不但收攏了鄧洵武部的殘軍,更是將投降王慶的禁軍,並其他的部分降軍帶回。
這部分降軍,趙檉大抵撿身姿雄壯,根底清白,流民出身的收納過來,打算回東京後編入廂軍之中。
沿途之上旌旗招展,秋毫無犯。
百姓都知是當朝二大王平反淮西,凱旋而歸,便是遠遠觀看,有膽大的指指點點,小聲議論。
不過進入京畿之後,這種情況變得熱烈起來,穿插開封府屬縣之時,百姓也更多,呼喊之聲不斷,大多都是歌功頌德。
趙檉在馬上看到這種情景,不由皺了皺眉。
百姓愛戴,自是好事,但京畿道距離東京太近,難免會被有心人記下,然後去給道君皇帝打小報告。
想到此處,他不由回頭看了一眼後面的蔣猷。
原本蔣猷是坐車的,但進入京畿後說什麼都要下車騎馬,這時正和鄧洵武、王襄等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鄧洵武和王襄這時都沒什麼精神,不停唉聲嘆氣,他二人只想着回朝後如何請罪,倒沒太在意百姓的呼喊,蔣猷則不同,不時地望向四處,將那些喧鬧中的讚譽之詞都聽在心裡。
只是他並沒有露出什麼特殊表情,始終一副嚴肅中略帶歡喜的模樣,極符合當下凱旋歸來的情境。
趙檉回頭看向他,蔣猷立刻在馬上微微欠身,道:“王爺有何吩咐?”
趙檉笑着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京畿道上這時風光不錯,過了開封幾處屬縣,官道兩旁,便能看見麥田。
開封多水,京畿的田地歷來收成都不錯,雖然這幾年來各地田土兼併愈發嚴重,但相比之下開封府四周要稍好一些。
畢竟京畿本土是不能出現流民的,一但京畿本土出現流民,哪怕朝廷對土地之事從來都睜隻眼閉隻眼,也肯定會干預過問。
大宋在應對土地兼併的事情上,與其他朝代不太一樣。
對於這種嚴重動搖國基根本之事,大宋朝廷歷來忽視,不說放任自流,也是坐視不理。
這也造成了有宋一朝,造反起義不斷,高居歷朝歷代榜首。
大宋朝廷對土地兼併熟視無睹,沒有制止的反應態度,無外乎兩個原因。
第一是當年太祖皇帝杯酒釋兵權的許諾,放任高級官員大量屯並土地,以此做爲這些人被剝奪兵權的彌補。
而這種情況,愈演愈烈,其他官員也紛紛效仿,到後來就是楊戩等宦官也都開始巧取豪奪,已經成爲一種聚斂財富的手段。
貴族階層勢力龐大,到這個時候再想要制止必然引起強烈的反彈,隨着大宋國勢漸重,貴族階層勢力根深蒂固,已經沒有力量去全面制止這種行爲了。
第二就是大宋百多年裡,雖然土地兼併厲害,但其實農業水平是高度發展的,包括生產水平也得到了極大的提高,土地兼併的問題反而讓商業經濟得以激活,出現大量與商有關的其他行業,可以讓部分百姓賴以生活。
而大宋朝廷又鼓勵開墾荒地,在土地兼併愈演愈烈的情況下,還是有不少農民去開荒的,也讓一些先進的農業技術得以被發現使用,反而刺激得糧食產量大大增高。
同時大宋朝廷大力發展製造業、紡織業,促進了這些行業的發展,緩解了土地的問題,這其實算是大宋治理國家的基本國策。
不過,這個國策的推行是必須要依賴於國土範圍內有大量荒地。而大宋雖然人口多,其實在建國初時荒地還是不少的,也剛好符合這一點。
縱觀歷朝歷代,土地一直是國家賴以生存的根本。爲了維護、鞏固朝廷統治,穩定民間的秩序,各朝代的當權者都會使用各種手段來抑制土地兼併的現象,但是,宋朝卻是無視這一現象,去發展紡織製造商貿等行業,用這些去緩解土地兼併帶來的矛盾,刺激經濟繁榮。
但趙檉心裡知道,這種發展其實是畸形的,是飲鴆止渴!
一切都還是建立在必須有荒可開,有商可營的情況之下。
爲什麼每年都有那麼多流民到處亂竄,就是荒地已經越來越少,而且有些即便開出來,過不了多久再次被人吞併,這種情況多了,漸漸的便沒人願意開荒,開了也是給官人老爺們做嫁衣,最後都不是自家的。
於是,乞討的乞討,亂竄的亂竄,上山的上山,造反的造反,只會越來越多。
而營商這件事情,最怕的就是打仗,一但打起仗來,尤其是國戰之類,那麼一個依靠商貿才繁榮的國家,是很容易崩盤的,畢竟眼下是冷兵器的時代。
趙檉望着官道兩旁的麥田,心情漸漸沉重起來,這時大軍前方有幾騎飛速馳來,見穿着是宮中的宦官。
前方充當先鋒的姚平仲將這幾人帶到了趙檉面前,原來是道君皇帝有旨意下來。
趙檉喚停大軍,隨後接旨,聽卻是道君皇帝對這次京畿禁軍收復淮西十分在意,要在東京南城門外舉行一場慰軍。
不過時辰不是定在今天,而是明日上午,所以下旨讓趙檉帶着大軍在外住上一夜,暫不入城。
趙檉計算了一下路程,當下距離東京只有三十里之遙,前方再無屬縣,倒是有座鎮子,可以駐軍,否則這官道兩旁,皆是麥田,想要安營紮寨都無地方。
他看了眼天色,對姚平仲吩咐幾句,讓他帶着廂軍和輜重去鎮子那邊安排營寨之事,大軍墜後緩慢前行。
直到太陽向西,變成一抹胭脂顏色時,大軍才緩緩來到鎮上。
此處距離東京城只剩下十來裡地,鎮外已經紮下了大片營寨,隨後開始埋鍋造飯,隨着煙火漸漸升起,營盤中有些熱鬧起來。
吃過晚飯後,趙檉在帥帳裡坐得發悶,便喚來了沈飛,讓他從血色先鋒團裡挑選十人過來。
血色先鋒團是他的私人衛隊,佔着禁軍的編制,算是他爲自己謀的福利。
不過趙檉一般時候,不調用血色先鋒團的人,在東京時不是丟到軍營跟着馬步軍操練,就是丟給徐寧,讓徐寧單獨教導鉤鐮槍法。
這次征剿王慶他把血色先鋒團也帶了出來,但因爲他自家潛入廬州,所以這團人就跟在宗澤身旁,幾場大戰下來也是立下了不少功勞,人亦未曾折損。
片刻後沈飛帶了人來,趙檉已是站在帳外,少年們見到趙檉行禮,趙檉挨個看了一眼,最後目光落在沈飛身上,道:“隨本王去鎮子上逛逛。”
少年們盡皆稱是,臉上露出興奮的表情。
原本都是年齡不大,正是愛玩愛鬧的時候,在東京時還好,偷空倒能出去走走,可這幾個月來征剿王慶,不是呆在軍中,就是戰場廝殺,都是年輕心性,早就悶得有些發慌。
此刻天色還未黑下來,夕陽斜照小鎮,金霞鋪灑,炊煙裊裊,映襯出一片郊野市井風光。
大軍營帳紮在鎮外,鎮上倒是沒受到甚麼影響,既沒有下令宵禁,也沒有阻止百姓出門,許是見得多了,京郊的百姓也不怕禁軍,該如何生活便如何,只是話裡話外多了二大王討賊凱旋的談資。
鎮子叫攬霞,據說原本不是叫這個名字,神宗時有次王大相公外出返京,歸來已晚,就在鎮子上落腳。
那時大抵是春日,依王大相公的身份,趕夜入城也無人會攔,不過到鎮子後卻見黃昏小鎮霞光滿天,景色秀美,就此住了一夜,並題了首詩,以攬霞爲名,自此小鎮便叫了這個名稱。
趙檉和沈飛幾人步行進鎮,雖然沈飛幾個都穿了軍服,但鎮上此刻正在飯時,行人不多,有幾個瞧見了也不在意,畢竟禁軍於這些郊鎮之人來說,實在不是什麼稀罕事物。
鎮子上有兩條路,一條是主路,青石子鋪了,看起來還算齊整,兩旁有些店鋪之類,因爲時辰的關係,已是閉門了大半,另一條則是穿插進百姓房宅前,是爲輔路。
趙檉帶人慢悠悠走去,這時空氣中飄散着飯菜的香氣,有些臨街的人家直接把小飯桌擺在院外,還有人乾脆蹲到了路旁的大槐樹下,端着粗碗,蹲在地上大口吃喝。
主路兩旁這時還營業的店鋪多是酒肆茶店,本來鎮小,是養不下這許多鋪面的,可這裡乃是京畿南向進入東京的要道,商販旅人甚多,便是平日熱鬧繁華,生意好做。
鎮上還有一家青樓,此刻雖然天色未黑,卻已挑了連串的紅燈籠出來,有那姐兒描了黛眉,擦了官粉,說不上美貌,卻也是耐看,坐在樓上向下張望。
路上稀落的行人走到此處大多露出些鬼祟,初時目不斜視,昂首挺胸,待到近前感覺到了四周空蕩,便忽地擡起頭瞅上一眼。
姐兒立時目光一亮,揮舞着手上的絹帕,眼神兒彷彿拉了絲般地勾過去,嘴上剛想道些可心話語,卻不料男人卻迅雷不及掩耳轉過了腦袋,腳下加快,彷彿做了甚麼十惡不赦大事,逃也似地走掉。
姐兒見狀,在樓上氣極而笑,口裡罵着:“有賊心沒賊膽的東西……”
趙檉一行人走走停停,邊品鑑着小鎮風光,邊說些當日戰場情形,這時來到了一家茶店前方。
看招牌門臉,叫做朱仙茶店,沈飛道:“王爺,這怕不是來處那朱仙鎮人開的。”
趙檉點了點頭,朱仙鎮距離開封四五十里,乃是開封諸屬縣下最大的一座鎮子,繁華遠勝這攬霞鎮,看這茶店牌子很可能是那邊商家於此處開設。
這時茶店內客人並不算多,飯口和晚時生意淡薄,從窗口望去,裡面稀疏地只坐了三五張桌,卻隱隱有說書聲傳出來。
趙檉走到門前,看說書的是名老漢,鬚髮皆白,穿着青布衫子,臉上滿是歲月留下的滄桑痕跡,正在說着一段越王掃北的故事。
越王便是羅通,隋朝靖邊侯羅藝之孫,大唐越國公羅成之子,羅成死後,被當時還是秦王的李世民收做了義子。
羅通白馬銀槍,十三歲掛帥掃北,乃隋唐英雄裡二代第一,到薛仁貴徵東時羅通已是天下少有人敵。
說書老漢此刻正講到羅通與突厥公主糾纏之處,便是陣前聯婚,陣後反悔,反反覆覆,令人唏噓。
趙檉聽得直搖頭,讓其他人在門外等候,獨領了沈飛進入店內。
這時又看到那說書老漢另一旁,站着個梳雙辮,穿紅衫的小女孩,玉琢樣的小臉,雙眼若點漆,此刻落在他的身上。
“又長高了……”趙檉嘟囔了一句,找了張桌子坐下,有店家送來茶牌子。
片刻後茶送上,老漢繼續講書,旁邊的小女孩嘴角露出絲甜美笑容,走了過來,給趙檉倒茶,然後瞅他。
趙檉伸出手,想向以往那般,摸一下她的頭,但隨即卻頓了頓,道一聲:“如今幾歲了?”
小女孩道:“十一了。”
趙檉笑了笑,收回了手,不再說話。
聽了一段書後,趙檉起身,沈飛在桌上留下銀兩,趙檉道:“走了。”
小女孩眸子動了動,輕輕“呵”了一聲,跟在趙檉的身後,送他出門,直到見不到身影,才轉身回去,看起來心情很是歡快……
第二日,東京南門外舉行盛大慰軍儀式,迎接凱旋而歸的征剿大軍。
道君皇帝自是不會親自出面,派了禮部尚書白時中主持,因爲之前兩次討伐王慶都大敗,所以這次要大張旗鼓慶祝一番,以挽回顏面,甚至光是聖旨就讀了許久時間。
接下來是各種獎賞,功勞簿早就送到東京朝上,雖然軍中將領的加官晉爵不能在此處進行,但對小兵們的賞賜卻是直接發放。
按照當時戰場上的殺賊許諾,朝廷並不吝嗇,大箱的銅錢銀子散發出去,引得兵丁們不斷高呼官家萬歲。
大宋朝廷從不克扣這些賞賜,道君皇帝也要做出樣子給禁軍和百姓觀看,只要你們能打勝仗,那朝廷必然言而有信,不吝惜錢財。
同時道君皇帝這般大張旗鼓,其實也要給西軍看,就算朕不用你們,也能夠打勝仗。
慰軍儀式一上午才結束,整座東京城幾乎沸騰,對這次大勝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隨後軍丁歸營,等待休沐放假的命令。
帥將們則入城,趙檉被直接召去了宮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