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一大早,全家人回鄉下老家,雲臺鄉南窯村,這年頭還叫雲臺公社南窯大隊。
早上十點,在大人準備爲老頭子過生日時,小舅楊文庸帶着一大幫小孩,徑直上雲臺山,去雲臺寺燒香拜佛。
人說六十花甲七十古稀,老頭子蹉跎大半輩子,也到花甲之年。
共產黨人不興賀壽,但六十歲,也是人的分水嶺,老頭子沒想大操大辦,也不通知老戰友,就回老家,幾個老兄弟聚一下,幾個子侄見見禮,十來個小孩磕磕頭,聯繫一下感情,不然變遠了。
除了過生日之外,剩下的,還是祭拜祈福。
村裡半山上的山神廟,滈河邊的龍王廟,都要香火供應,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南窯大隊地處終南山腳,又在滈河旁邊,地裡一應莊稼全靠河水灌溉,一年四季更是免不了上山打柴。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吃山吃水,山神龍王都不能忘,這是千百年來的習俗。
而山上的雲臺寺,千年古剎,香火旺盛,更是要去,爲家人祈福,有心願的求佛,沒心願也求個家和萬事興,這種事情,一般都是信則靈不信則不靈,求個心安而已。
中國人的祖先崇拜,傳統習俗,即便是共產黨人,也不能免俗。
林曉光就知道,堂哥小東上軍校前,大媽就上雲臺寺,等人真上軍校後,更是親自殺雞還願,今年這次,他們姐弟仨一起考大學,大媽、林媽、小姑,三人也都求過願。
此刻,林曉芸上完香,忽然扭頭,看林曉光像模像樣,跪在蒲團上,雙目緊閉,一副很虔誠的樣子,便有些驚奇。
“咦,小光,你以前不是嗤之以鼻嗎?怎麼今兒個變了?”
林曉光剛剛在爲全家人祈福,希望家人健康家庭和睦,順便祈求佛祖菩薩,能滿足自己三人的願望,順利考上心儀的大學,聽到堂姐打趣,頓時不樂意。
“我改主意了不行啊!”
見他小孩子心性,一點都不像大人,林曉芸又是一陣好笑。
從山上下來,老家的屋子收拾妥當,供桌上放好祖宗排位,擺上各種水果點心祭品,還有冥幣、燒紙、香爐等等。
中午,集大家之力,出自大媽杜靜之手的臊子面做好。
一大盆臊子湯,油油的卻不膩,漂浮在湯上面,一點熱氣都不往外冒,滿滿一大盆。
林曉光好幾個堂叔家的嬸子,換着擀麪,擀出好幾張圓圓的麪皮。
麪皮切成小拇指寬,一大把下進沸騰的水裡,竈頭裡胳膊粗的木柴燒着,風箱來回推拉,沒有幾分鐘,三次起鍋後,足夠十來人吃的臊子面便煮好。
撈到碗裡,前兩個小碗,還是獻給祖宗和竈王爺。
之後,用木質托盤託着,三大碗臊子面端到堂屋炕桌上,三個老人圍成一團,盤膝而坐,放上辣椒倒上醋,沒有鹹菜,就這樣趁熱吃。
這便是老頭子三兄弟,準確地說是四個,一個打小鬼子時沒了。
老人先吃,剩下的纔是一幫小孩,然後纔是伯伯叔叔,最後是一幫幹活的女人們。
一紅二白三黃四綠五黑,紅的辣椒,白的麪條,黃的土豆,綠的香菜,黑的木耳,外加黃花、雞蛋、胡蘿蔔、豆腐,以及最不可或缺的臊子,便組成臊子面。
林家的這臊子面,不是西岐臊子面,也不是長安本地的,而是秦州那邊的,口味比較清淡。
面很好吃,林曉光很懷念,一連吃兩大碗。
放下碗筷,這時,忽然有人進家門,他擡頭一看,原來是大隊支書,頓時樂了。
不止是大隊支書,村裡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都齊齊過來。
村裡當過國軍的也有幾個,要麼沒了,要麼解放時部隊被消滅了,當過八路軍的,還真只有老頭子一個,45年6月,他所在的部隊,也就是十七路軍38軍17師,在南河洛寧起義,投奔八路軍,一年後,與先後起義的38軍各部被改編爲西北民主聯軍38軍,歸陳謝兵團指揮,十七路軍從此進入解放軍陣營。
老頭子命真好,當了八年的國軍,抗戰勝利前夕加入八路軍,憑八路軍的招牌,以下級軍官的身份轉業,其後動亂期間也沒有遭到衝擊。
到現在,已經是村裡走出去的爲數不多的幾個大人物之一。
他這尊佛,雖然已經退休,幫不了村裡什麼忙,但村裡有什麼事,大隊的人也時常過去請教,需要幫忙時,老頭子十分仗義,沒錢也會出力,日子久了,村裡人還當他是顧問。
共產黨人不辦壽,不過今天大年初一是拜年,知道消息的村裡人,一個個先後過來,還有幾個德高望重的老人,和大隊幹部,卻無視這些規矩。
他們有他們的道理,不能賀壽?難道還不能拜年?
誰讓老頭子生日是大年初一呢,這生日,好的沒法再好了。
因爲今天不只老頭子,還有幾個單位上的子女也在,長子在武裝部,次子在公安局,幼女也在財政上,別說兒媳和女婿,這都是權利部門,焉能小看?
老人和大隊幹部,誰心裡都有一杆秤,走動得不比誰慢。
他們這一大幫人的,吃一碗熱飯,就吆喝着喝酒,老人還好,回憶過去,說社會主義好,等等。
大隊幹部就差多了,恭維這個,恭維那個。
好不容易結束,撐到下午吃過飯,當天傍晚,林曉光和父母,一大幫人就回縣城,家裡只留下老頭子和婆婆,還有幾個小孩。
林曉光原本也想留下來,可誰讓老家沒有電,還是煤油燈盞,更沒有暖氣呢?
他冷啊,冷就沒辦法創作!
卻說,隔兩天,林仲平帶可小茉去單位領導家拜年,楊文姝正在廚房裡炒葵花籽,林曉飛在一旁抹眼淚寫作業。
楊文姝邊炒邊罵:“一個個都跟沒見過世面似的,沒吃過瓜子啊?兩天就吃完了,客人來了怎麼辦?”
說話間,有人敲門,客人來了。
連忙把人迎到客廳,楊文姝瞪一眼林曉飛,後者立刻收拾作業,懂事地問好:“張阿姨新年快樂!”
來人,原來是街道辦的婦女委員會副主任。
楊文姝要招待客人,林曉飛更不會炒瓜子,只好林曉光來。
他坐在凳子上,圍着火爐烤火,百無聊賴的炒着瓜子,一邊想着,最近小飛說小人書沒意思,其他的書又看不進去,是不是翻譯一部《伊索寓言》或《一千零一夜》等國外兒童讀物,或者寫一本《黑貓警長》和《阿凡提》小說。
這時,客廳的說話聲,讓他爲之一動。
“文殊啊,你家小光不是高考嗎?他考上了。”
“啊?”
“年前有人過來,北平口音,說是來考察,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