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喻崢心中煩悶,難得生出借酒消愁的念頭。

可惜那酒已被沈謙喝得不剩多少,他兩三口喝完,就把酒瓶一扔,打道回府。

到底是不勝有力,走到半路就開始腦袋昏沉,幾日的雨雪使道上積雪已深。

喻崢放緩步子,一路走走停停,時而會望着殘留在地上的一連串深淺交疊的腳印出神。

到幽竹巷時,才發現巷中紅梅一夜間全開了,白牆紅雪寫意得就像一副畫。

清冽香味隨風陣陣襲來,頓時將他身上的酒氣也吹散了些。

往常這時候巷子裡靜謐,很少有人。

喻崢被忽而響起的腳步聲牽引,擡眸一望,眼睫顫抖。

不知是瞧見了什麼,步子猛地止住,竟是面露怯色,不敢再向前半步。

目及之處大片的陽光潑灑而開,倚在白牆間的紅梅絢爛得幾乎要迷了人的眼睛。

就在那疏影橫斜之間,浮動的光影悉數落在一道纖細的身影之上。

少女襲一身鵝黃色裙衫,外頭裹着件略顯寬鬆的紅色披風,頸邊是一圈毛絨絨的白色圍領,懷中揣着兩枝纔剛採摘下來,含苞待放的紅梅。

明明已經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饒是如此,她卻還是懼冷,走幾步就會搓着雙手,放在脣邊呵氣。

吐出的白色霧氣在風中消散,又透出張被霜雪吹得泛紅的小臉。

她膚色如雪如玉,不施粉黛,步履輕盈地穿行在梅林間,在陽光下整個人卻像會發光一般,令人移不開視線。

因不喜挽發,走路時,束起的髮尾輕輕擺動,不時會揚起好看的弧度,像是翩躚的蝶。

只可惜這是隻冒失的“蝶”,行至半道,卻被撓人的枝丫纏住。

冷風中,她眉頭微蹙,微揚下巴,伸手去解纏繞在花枝間的髮絲。

但”逃脫“過程似乎並不順利,她有些惱,手上的力道逐漸加重。

花枝瞬間被壓得半彎,紅梅洋洋灑灑地落下來,像是下了一場花瓣雨,絢爛至極。

可是哪怕再絢爛,喻崢滿心滿眼地卻只能看到那道佇立於花影下的身影。

他若有似無地勾了下脣,輕聲呢喃:”真蠢!“

嘴上如是說,心中卻像是一片漲潮的海,柔軟如水。

在瞧見少女鼓起腮幫子,氣呼呼的模樣時,非但不覺得厭惡,甚至覺得她就像是一隻炸毛的小貓咪,我見猶憐地叫人止不住想要伸手去摸摸她的小腦袋,順順她的毛。

如是想着,喻崢突然鬼斧神差,自言自語道:“真可愛!”

這個聲音和念頭冒出的瞬間,耳邊似有“轟隆”一聲巨響。

喻崢瞠目怔住。

他真是瘋了!

怎麼會有如何可怕的念頭!

而且還是對那個女人!

“可愛”這個詞,無論怎麼看都和葉梓心沾不上任何邊,“可惡”又或是“可怕”纔是對那個女人最好的形容纔是。

可是近日,他就像是中了邪着了魔般,總是會控制不住自己,腦中時常會碰出些無比荒謬的想法。

無論葉梓心在做什麼,哪怕是她那些往日裡看似粗鄙不堪的行爲舉止,在他眼裡都變得莫名得可愛和率真。

彷彿是被人施了什麼法術,無形地在葉梓心身上籠罩着一層神奇的光芒。

把她所有的一切都粉飾美化,同時缺點卻被神奇地縮小,小到喻崢只能看見她得好。

總之一切非常玄乎,幾乎詭異的無法解釋。

喻崢用力地拍了兩下自己的臉,試圖讓自己清醒,自欺欺人地覺得定是方纔殘留的酒意在作祟。

就在他逼迫自己收回視線的同時,花影處的人兒恰巧將纏繞在花枝間的髮絲解開,似有所感地擡頭。

四目相對,葉梓心的雙眼彎成橋,衝不遠處的人,揮手大喊:“喻崢!”

四下好似突然凝滯,風停雲止。

“咚咚!咚咚!”

喻崢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驟然亂了節奏,一下接着一下,震耳欲聾。

自那日在花月樓兩人意外”接吻“之後,這種心悸的感覺便如影隨形般困擾着他。

這段時間,他只要靠葉梓心近一些,便無法抑制地心如搗鼓。

他把這樣的症狀全部歸咎於自己“病”了,故而上醫館,想尋求治療的法子。

可那些庸醫竟告訴他,這是“心病!”

當真可笑!

喻崢捂着跳得飛快的胸口,劇烈喘息,不顧葉梓心的喊聲,幾乎倉皇而逃,轉身疾步而去。

在茶館於宋晚和商顏分別後,葉梓心便獨自回到幽竹巷的住處。

全靠喻崢這個同行襯托,她眼下在書鋪的地位可謂是一落千丈,正苦惱要如何討好宋晚。

見巷子裡的紅梅開得正好,便想折上幾枝帶回書鋪給宋晚插瓶當擺設。

只是天寒地凍,葉梓心起初的好興致很快就驟然全無,只想速戰速決,好去屋裡取暖。

豈料完了事方要走,髮絲又被樹枝纏住,等她耐住性子終於解開束縛,擡頭就望見喻崢呆愣愣地站在不遠處的小道上。

她適才明明喊得那麼大聲,那小子竟是視而不見,還轉身就跑!

葉梓心用力推開那些撓人的樹枝,一口氣從梅林裡跑出來,彎腰鞠起地上的雪,三兩下捏成雪球,咬着牙,狠狠往那道遠去的背影砸去。

喻崢自然沒想到她會從背後”偷襲!“

雪球砸到少年的後腦勺,喻崢猛一激靈,下意識就伸手去摸自己的腦袋。

散開的雪花很快化作水滴,順着他的脖頸往下落,冰涼滲入肌膚,刺骨難當。

喻崢抖着衣衫,瞬間被激怒,轉過身語氣極衝道:“葉梓心,你幹什麼!”

葉梓心大步流星地向他而去,因速度太快,步履在雪地裡不穩,起初還走得晃悠悠的。

後來她尋了個法子,投機取巧地踩着喻崢方纔留下的腳印子走。

喻崢怔在原地,看着她沿着他的腳印一步一步,怒氣衝衝地朝自己而來。

潔白的雪地裡,兩人的腳印就那麼神奇地重疊在了一起。

不知怎麼地,他忽而好像就不氣了,內心像是悉數消融的冰雪。

末了,幾乎是一步之遙的距離,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低頭就觸及到了她的眼睛。

葉梓心微怒,喘着氣,不甘示弱道:“喻崢,我纔要問你想幹什麼,這幾日,你爲什麼要躲我?”

寒風把少女的雙頰和鼻頭都被凍得紅紅的,可那雙眼睛卻顯得愈發明亮清澈,像是要望進人的心裡,看穿他所有隱秘的心事。

"躲“這個詞,像是一根倒刺,一觸就痛,瞬間抽空少年所有的底氣。

“呵,開什麼玩笑,你以爲你是誰?本少爺爲什麼要躲你啊!”

縱然心虛,喻崢仍是掩飾得極好,面上依然是往日裡的輕佻之色,口氣帶着狂妄。

葉梓心仍是覺得不對勁,不依不饒道:“反正我就是覺得你這些日子怪怪的,你說你沒躲我,那我方纔那樣大聲地喊你,你爲什麼扭頭就跑?“

她眯着眼睛審視他,語氣咄咄逼人。

喻崢正尋思要如何唬弄過去,眼前人卻突然拔高聲音,喊出聲來:"我知道了!“

喻崢心頭一跳,喉嚨發緊,緊張地問:“你……你知道什麼了?”

“你是不是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情,所以才躲着我!”葉梓心用手指着他,質問道。

這樣的答案倒是讓喻崢暗自吁了一口氣。

他方纔心慌意亂跑得太過明顯,如今說什麼都站不住腳,眼前人也不會輕易相信。

思忖片刻,他立時轉換思路,並不辯駁,而是順水推舟道:“沒錯,本少爺是在躲着你!但並非如你所想,是做了什麼對不起你之事,反是爲了你好啊!“

他說這話時的姿態,儼然一副長輩對晚輩諄諄教誨時的語重心長,甚至還有幾分痛心疾首。

言下之意,彷彿在說,孩子啊!我這麼做都是爲了你好啊,你怎麼就不懂我的用心良苦啊!

葉梓心聽得雲裡霧裡,但心知他們寫話本的,別的本事沒有,最會扯犢子,措辭更是一套又一套的,最後還都能給你圓回來。

她抱住雙臂,也不說話,下巴一擡,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想看看眼前人這又是唱得哪一齣,後頭又要如何自圓其說,所謂的對她好,又是個怎麼樣的好法?

喻崢卻面露遲疑:“你確定要我說下去?“

“磨磨唧唧的,是男人就爽快點!”

“行,不過本少爺醜話說在前頭,你聽了之後,不許動手!”

見葉梓心爽快應下,喻崢這才定下心,清清嗓子道:“你也知道,本少爺近日的新話本銷量火爆,這不是怕你見到我,想起自己的話本,觸景生情,傷心嗎,索性便躲你遠點!“

“這沒有對比也就沒有了傷害,你好好想想,本少爺這是不是爲了你好!”

他振振有詞,字字往葉梓心的痛處戳!

“你!”葉梓心咬牙切齒,一時又無從辯駁,氣得拳頭一握。

少年見狀,立時向後一退,驚呼道:“不是說了不許動手嗎!”

葉梓心強忍着怒氣不發作,指着對方的手指在空中懸了好半晌,才重重落下,咬着脣極力平復着心頭翻滾的情緒。

要不是答應了宋晚,要好好抱眼前的“大腿”,和平共處,她定要把這小子的嘴給縫上。

不會說話,就別說話行不行!

葉梓心深吸兩口氣,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皮笑肉不笑道:“那還真是有勞喻少爺費心了!”

喻崢笑盈盈地接話:“不客氣!”

葉梓心暗自冷哼一聲,忽而話鋒一轉道:”那我就不客氣了,反正已經讓喻少爺費心了,不如就讓您再多費些心力在我身上好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品出她話裡有話,喻崢蹙眉。

葉梓心挑明道:“宋晚說了,讓你以後寫話本的時候帶上我,最好能督促我寫稿,順道改善我拖延的老毛病!“

肥水不流外人田,有喻崢這麼好的老師在,宋晚當然求之不得,更是給葉梓心下了死命令,讓她好好跟着學。

葉梓心甚至連半點拒絕的餘地都沒有,不過她也承認喻崢確實有兩把刷子,就是嘴巴欠了點,但還不至於誤人子弟。

喻崢脣角的笑意僵住,一起寫稿,便意味着要近距離的相處。

可如今葉梓心就這麼站在眼前同他說話,喻崢就覺得自己的小心臟砰砰直跳。

少年面露難色,遲疑着不說話。

葉梓心覷他一眼,試探道:“怎麼,喻少爺這是不肯幫助自己的同僚!“

喻崢閃爍其詞道:“怎麼會,本少爺這不是怕你嫉妒我,到時候適得其反怎麼辦?”

“這點你不用擔心,本姑娘的內心沒這麼脆弱,你要是敢教,我便敢學!“

葉梓心半點不猶豫,連虛心求教,都如此沒皮沒臉的。

她應得爽快,不見喻崢應聲,眉目一挑,指着眼前人挑釁道:“喻少爺莫不是真怕了,不敢吧!“

好顏面的男人最是激不得的。

喻崢幾乎下意識脫口而出道:“明日起你便到我那寫稿子,讓你好好看看本少爺到底敢不敢!“

衝動是魔鬼啊,話說出口的那一秒,他便有些後悔了。

不過轉念一想,所謂的“心疾”,沒準只是他的錯覺,到正好藉此機會,搞清楚”真相“!

葉梓心雲淡風輕地聳聳肩:“行,那本姑娘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