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暗潮溼的地牢,常年無光,矮牆低瓦,壓得人透不過氣。
被鐵欄圍住的四方隔間,也不知多久沒打掃了,蛛網盤踞在牆角,幾張破爛不堪的草蓆蓋地,面上還染了已經發黑的穢物,腐爛的臭味直衝鼻尖,令喻崢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他扶牆乾嘔幾聲,猛吸兩口氣,面色才緩和了些。
可環顧四周,望着髒亂的地面,擡腳又放下,面上掛着濃烈的嫌惡之色。
最後只得強自鎮定一番,提起衣衫,掩鼻避開那些髒處,勉強挑了一處還算乾淨的角落,用稻草當作蒲團貼牆而坐。
角落另一處,葉梓心盯着他好半晌,將他方纔的小動作盡收眼底。
暗自腹誹,到底是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少爺啊,何時來過這種地方受過苦!
喻崢擡頭迎上她的視線,怔然片刻。
葉梓心就像是一隻蜷縮在牆角的貓,姿勢慵懶愜意。
那副懶散從容的模樣彷彿眼下並非身處在暗無天日的大牢,而是正悠然自在地癱在自家大院,讓人瞧不出半分的侷促窘迫。
反觀自己,如坐鍼氈。
按理說,男女應該被分開關押,可他們卻被關在一處。
看押的衙役揚言是程言舟特意交代,美其名曰:主僕情深,不忍拆散!
這話聽着着實諷刺!
兩人都是好顏面之人,誰也不願先放低姿態談和。
故此雖然身處同間牢房,彼此卻離了八丈遠,中間似隔了條無形的楚河漢界。
大人瞪小眼,誰也不搭理誰。
這地方髒的狠,喻崢正襟危坐,不敢挪動半寸,時間久了,身子愈發痠痛起來。
方想擡手鬆鬆筋骨,牆角處就隱約傳來窸窣的響動。
剎那間,一團暗影飛竄而出,又在他跟前猛地剎住腳步。
喻崢轉動發僵的脖子望去,眼前那團褐色絨毛下竟露出一雙圓溜的眼睛來。
他渾身發憷,從地上蹦起,失聲大叫:“啊!老鼠!”
這突如其來的叫聲把葉梓心嚇得一激靈,不過回神的功夫,喻崢已逃竄到她身後,早已顧不得那些顏面矜持,一把拽住她的衣襟,死活不肯放手了。
葉梓心定睛一看,竟是個比她手掌還小的老鼠幼崽,毛髮都沒長齊全,就跑出來嚇人,綠豆般的小眼睛在昏暗中亮的驚人。
它似乎對喻崢頗有好感,十分大膽地在他腳邊打轉,小爪子巴拉他的皁靴,擺出一副相當享受的模樣。
但喻崢可就沒這麼享受了,簡直如臨大敵,嚇得上躥下跳,用腳踢踹一番,卻全然無用,那小傢伙就是懶着不走。
這一人一鼠相互博弈的畫面委實滑稽,惹得葉梓心開懷大笑。
“你笑什麼,還不快點把它趕走啊!”
喻崢卻是慌的聲音都變了調,面色煞白一片,推她上前。
葉梓心見狀,難得善心大發,依言蹲下身,雙眸緊盯那隻亂竄的小傢伙,片刻就摸清它的路數,眸中閃過笑意,看準時機便毫不猶豫地猛撲過去,一擊即中。
小傢伙瞬間成了她掌中之物,張牙舞爪地揮動四肢拼命掙扎,嘴裡發出“吱吱”的抗議聲。
危機解除,喻崢面色稍霽,抵着牆籲出一口氣來。
“沒想到,喻少爺不僅怕黑,竟然還怕這小小的老鼠!”葉梓心挑起半邊秀眉,聲音裡極盡諷意。
喻崢從小就畏懼那些毛茸茸的活物,哪怕只望一眼就會渾身起雞皮疙瘩,難受的緊。
轉頭見葉梓心此時雙手還擒着那東西,整個人像被定在了原地,邁不開步子,哪還有心思同她爭辯,呼喝道:“你快把那髒東西給本少爺扔出去!”
看不慣他頤指氣使的模樣,葉梓心眸子一轉,突然變了注意,不懷好意道:“其實這小傢伙也沒這麼可怕,看久了還挺可愛的,喻少爺你也好好看看!“
她望向他,雙眸撲閃兩下,裡頭滿是狡黠,揚了揚手中之物,一步步衝他欺身而上。
“你這女人是不是瘋了,你幹什麼,你別亂來啊!”喻崢指着她厲聲警告,下意識就往後躲去。
葉梓心卻視而不見,脣邊笑意愈發森寒,腳下步子不停。
喻崢滿臉抗拒,左躲右閃一番,卻還是沒能逃過葉梓心的五指山,生生被逼到牆角,退無可退。
那毛絨絨的東西逐漸清晰放大,看在喻崢眼裡宛如洪水猛獸。
他緊閉雙目,負隅頑抗,幾乎手腳並用地踢打眼前人。
葉梓心不過一時興起,纔有了這番惡作劇,怎知喻崢是真的怕極了,情急下竟發起了狠勁,招招力道十足。
她一時不察,腦門上就被狠狠捱了一記拳頭,不等她出聲談和,緊接着腿上又是一痛。
她想騰出手來制住他,卻又在對方的胡攪蠻纏下,被地上捲起的竹蓆絆住了腳。
一失足成千古恨!
“啊!”
喻崢閉目不可視,只聽耳邊劃過一聲慘叫。
頃刻間身上壓下一物,失去重心,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向後栽去。
不消片刻,葉梓心已是四腳八叉地趴在少年身上,身下觸感柔軟,讓她忍不住摸了兩把。
沒想到這小子看上去弱質纖纖,竟如此有料,胸膛結實,肌肉線條分明。
她倒是舒服了,喻崢卻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伸手去掰扯她腦袋。
葉梓心毫不設防,被推得腦袋向側一歪。
下一瞬,喻崢的耳廓不知被什麼“叮”了一下,癢癢的,又帶着溼漉漉的觸感,撩得他心尖一抖。
他下意識側目,頓時如遭雷擊,貼在耳側的竟是張脣,脣形小巧飽滿,脣色緋紅如薔薇,色澤極爲誘人。
而此時那脣的主人,正脣片半張,清澈的水眸中慢慢聚起驚愕,心中掀起澎湃的巨浪。
這間隙,小傢伙從葉梓心掌心“嗖”的一下跳到地上,盯着兩人看了半晌,彷彿畫面太美不忍看,害羞般地“吱”了一聲,飛奔鑽進了牆角的洞中。
兩人這才猛然回過神來,尖叫着從彼此身上彈開,慌手慌腳地爬起來,跳竄到牢房的兩個角落。
喻崢神色窘迫,面上似火燒一般滾燙,瓷白肌膚暈出緋紅,從耳郭蔓延到了脖子根。
他摸着自己耳朵,彷彿吃了大虧,指着葉梓心,憤恨地跺了跺腳:“你……你果然對……對本少爺有非分之想!”
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竟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葉梓心心跳得飛快,震耳欲聾跟打雷似的,強自鎮定下來,抹了把嘴,口氣囂張道:“你什麼你!什麼非分之想,明明是意外而已,本姑娘自認倒黴,就當不小心啃了一頭豬罷了!“
說話時儼然一副把對方吃幹抹淨後翻臉不認賬的無賴模樣。
替人“買”了話本,還被“啃”了耳朵,這不是“人財兩空”又是什麼!
偏葉梓心還這般理直氣壯地羞辱人,喻崢火冒三丈,高聲斥道:“你罵誰是豬呢!你有見過這麼帥氣的豬嗎?“
“……”葉梓心頓時一噎,不由腹誹還真沒見過!
“若不是你,咱們現在能在大牢蹲着?”
喻崢氣急不由同她翻舊賬,葉梓心哪能善罷甘休:“這話應該換本姑娘來說,若不是你半夜三更要去黑市,我也不會被關在這鬼地方,說起來我纔是那個最慘的冤大頭!“
本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事到如今,孰是孰非,儼然掰扯不清楚,口舌一番後,兩人再次陷入僵局。
似是聽到了他們的爭吵,洞中的小傢伙探出半截腦袋,東張西望地打量四周後,仰頭一聲長鳴,彷彿是在好心勸架。
喻崢哪裡招架得住,怕它再次竄到自己腳邊,只能被迫放下架子,認慫一般挪到葉梓心邊上悄悄坐下。
興許是怕氣氛太尷尬,開始彆彆扭扭地沒話找話說:“喂,你就當真不怕……那東西啊!”
葉梓心嗤之以鼻道:”這有什麼好怕的,我小時候還經常和它們玩呢!“
喻崢瞪大眼眸,難以置信地看她,若換做別的女人,怕是早就被嚇得花容失色,避之不及了。
而那女人敢捉那玩意兒不說,還能口氣輕鬆的說出同它們玩這種話。
蒼天吶,他這究竟是找了一個什麼鋼鐵女保鏢啊!
爲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葉梓心又道:“你是錦衣玉食的大少爺,自然是見不得這種玩意兒,我小時候跟着我爹東奔西走,住過比這牢房還要髒亂狹小的地方,風餐露宿時連蛇蠍都見過,更何況是這樣的小老鼠!“
喻崢本打算嘲笑她一番,腹稿都打好了,可聽她這般說,喉嚨裡似堵了一團棉花,嘴脣翕動,什麼話也沒說出來。
靜默半響,他才斟酌字句道:“饒是如此,你這癖好也實在是……太嚇人了些!“
少年好聽的嗓音重重落在葉梓心的心頭,驟然震開了她記憶的枷鎖。
葉梓心目視前方,眸中卻霧濛濛一片,莞爾自嘲道:“你說的對,那些人當初也是這麼說的!“
“那些人?”
“小時候碰到的一羣小屁孩罷了!“
喻崢茫然,追問道:“他們怎麼你了?”
葉梓心卻緊抿着脣,沒再說話。
往事像是巨大的浪潮將她吞噬,在葉梓心的記憶裡,因爲密探的身份,葉聞總是會接到各種新任務,他們從一處輾轉到另一處,顛沛流離,居無定所。
她好不容易和鄰里的孩子混熟了,很快又要和他們告別。
起初她也會像尋常孩子那般哭鬧着不願離開,後來卻漸漸習慣了。
那時她的孃親還在,葉聞就算再忙也總會抽出時間陪她過生辰,只是總會有寂寞,想找人傾訴的時候,每每這時候那些旁人看似可怕的小動物便成了聆聽她心事的小夥伴。
同齡的孩子們卻不懂她爲什麼會喜歡這些噁心的東西,罵她是異類,選擇避而遠之。
時間久了,她便習慣了孤獨,再後來連孃親也走了,心就像是破了個大洞,不再有所期待,葉聞怕她一個人憋出病來,終於在千葉縣安定下來。
可縱使時間過去了那麼久,久到葉梓心以爲自己已經釋懷,卻又驀然發現,人才是這個世界上最記仇的動物!
那些冷嘲熱諷的目光和惡意的謾罵聲不過是被她故意遺忘在了記憶的角落裡,偶而還是會被風浪掀翻,露出裡頭鮮血淋淋的模樣來。
身邊的人像是被噩夢魘住,面上蒙了層陰霾之色,灰敗不堪,連往昔神采奕奕的眸中都失了光亮。
喻崢還從未見過葉梓心這番黯然神傷的模樣,心頭爲之一動。
他不知道她早前都經歷過什麼,卻能從那些隻言片語裡感覺的到那是她不願言說的隱秘心事。
如今她竟願意把脆弱的一面暴露在他的面前,那他可不可以認爲,自己在她心中,至少有那麼一點點的不一樣。
思及此,喻崢眸中閃過一絲連自己都沒有察覺的驚喜,那份在心尖涌動的雀躍心情更是說不清道不明。
從回憶裡掙脫,葉梓心心裡填滿了酸楚,轉身就見喻崢怔怔望着自己,這才猛然回過味來,追悔不已。
她方纔到底是中了什麼邪,和這個傢伙說那些有的沒的。
月光從牆上狹小的天窗裡爬進來,將少年半張臉氤氳在清輝裡,當真是灼灼其華,眉目似畫,令人移不開眼。
喻崢收回視線,單手支着下巴,朦朧的月色下,他的聲音輕輕柔柔的又帶着幾分慵懶,尾音上揚,像把小勾子,惑人心神。
“人生在世,做自己才最痛快!“
這話像是在對她說,又似在喃喃自語。
葉梓心只覺心中有根弦彷彿被撥動了一下,美眸微怔。
他這算是在安慰她嗎?
喻崢不顧葉梓心面上的詫異之色,權當無事發生,裝模作樣地打了哈欠,便以手抵額,自顧閉眼假寐起來。
葉梓心被晾在一旁,有些莫名其妙,可先前那個聲音卻言猶在耳,令她思緒混亂。
回想起喻崢早前那些厚顏無恥地所作所爲,倒還真是如他所言,不顧他人目光,有在好好做自己。
葉梓心想着,眼角彎成好看的月牙,心知喻崢嘴硬心軟,並未當衆揭穿他的好意,只極輕地了一聲。
“恩!”
聲音若有似無,喻崢面上未動,卻似乎聽見了,脣角微勾,不過只一瞬,又悄無聲息地恢復原樣。
今晚夜色倒是甚好,明月高掛,星辰閃耀,可是被關在這鬼地方,葉梓心卻無心欣賞,閉眼倚牆小憩。
但只要一想到自己還在蹲大牢呢,便半分睡意全無,哪裡能睡得着,心浮氣躁地翻來覆去。
用餘光打量不遠處的身影,喻崢正閡着雙目,長睫在他眼底落下一層陰影,高挺的鼻樑下呼吸均勻,似乎已經睡着了。
葉梓心猛然意識到好像有什麼不對勁。
雖說方纔被抓時喻崢也呼天搶地地鬧過,可自被關到這裡,除了被只老鼠嚇得屁滾尿流顏面盡失外,他竟然如此老實乖巧地在這裡蹲着,半點都不鬧,如今竟還睡着了,按理說,不應該啊!
“喂,你真的睡了?“葉梓心小心試探道。
等了好半晌,一個懶散的聲音飄然而至:“有事嗎?”
“有事嗎!”葉梓心挺身而起,急切大喊道:“咱們都蹲大牢了,你說有事嗎!”
比起她的心急如焚,喻崢面上卻尋不到半分焦色,不緊不慢地擡眸望了眼窗外的天色,幽幽道:“別急,天亮了,自會有人接我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