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午日酉時,侍女詩語將子引由學宮接回棲鳳殿,婦好察覺子引不似往日生龍活虎,遂問道:“子引,不舒服嗎?爲什麼悶悶不樂呢?”子引道:“沒什麼,母親,只是感覺咽喉有點痛,沒有什麼要緊的。”
婦好摸了摸子引的額頭,從口中看了看子引的咽部,沒有發現什麼異樣,就牽着子引的手來到餐桌旁,今日桌上擺着子引最愛吃的鯉魚肉,換作平時,子引總是會大快朵頤,可今天子引只吃了一兩口,推說咽部不適,便回房休息了。
婦好也無心進食了,一臉焦慮地守在子引的榻前,一隻手輕輕搭在子引額上,沒有發燒的症狀,子引已沉沉睡去。不知道過了多久,婦好趴在子引牀邊,也進入瞭如夢似醒之態。
夜半時分,子引一陣劇烈的咳嗽聲,將婦好從睡夢中驚醒,婦好將子引抱在懷中,猛然發現子引咽喉腫脹,已然無法發聲,只是用手指着自己的咽部,表情亦是萬分痛苦之狀。婦好焦急萬分,束手無策。
猛然間,婦好想起了神醫望亭,於是急喚詩語,隔室詩語聽見婦好召喚,慌忙起身趕至,“詩語,速去請神醫望亭!”“是,娘娘。”詩語一邊答應,一邊飛奔而去。
奔至殿門,恰逢羽林衛副統領袁紇舒巡夜至此,詩語急道:“將軍速去勤政殿奏請大王,子引公子病重,我去請神醫望先生!”
袁紇舒應了一聲,便向勤政殿方向奔去。來至勤政殿,恰巧燭光未熄,武丁伏案展卷,竟一夜未眼。聽聞袁紇舒奏報,武下立即披衣出殿,趕奔棲鳳殿方向。
棲鳳殿內,武丁與婦好焦急地守在榻前,神醫望亭正凝神爲子引診脈。俄頃,望亭輕舒了一口氣,站起身來。婦好忙問:“望先生,子引如何?”
望亭徐道:“大王王后莫急,公子中毒不深,無甚大礙。”
武丁急道:“中毒?中的是什麼毒,先生可否明示?”
望亭:“這是金蠶蠱之毒,下毒者將金蠶蠱之糞便研爲粉末,藏於指甲之中,趁人不備將毒粉下在食物之上。中毒者或咽喉腫脹,或面目青黃,或劇烈咳嗽,或胸腹脹鼓,若醫治不及,便有性命之憂。”
武丁聞聽蠱毒二字,腦海中立刻浮現出數年前的一幕:午後自己與子產飲酒歸來,一個時辰後,突然痛癢難忍,渾身脹脹,劇痛難當,用手指抓腦痛癢之處,膚色立刻殷紅欲滴!當年若非神醫望亭,恐怕自己已進了鬼門關!
婦好急問:“望先生,此毒當以何解?”
望亭:“公子中毒不深,只需以雄黃、葫汁、菖蒲煎水服之,此毒可解,我即刻開方,王后令詩語去藥房把藥抓齊,依法煎服,便可無虞。”婦好便讓詩語去依方抓藥。
武丁問道:“依先生看來,此毒來自何處?”
望亭:“今日公子所中之毒,與當年大王所中之毒皆應來自苗方巫族,我中原極少有人會制此種蠱毒,天幸大王與公子俱身強體健,心性光明磊落,王后又發現及時,這蠱毒便不能作祟了。”
夜至丑時,藥已煎好,婦好一口一口地把藥小心喂入子引口中,過了一會兒,子引肚中傳出“咕咕”的響聲,望亭道:“王后可帶公子出恭,這蠱毒當可排出體外。”
過了一會兒,婦好將子引帶回,子引面色雖還有些蒼白,但氣已順暢,口已能言,來到望亭身前深施一禮:“子引感謝望先生救命之恩。”
望亭急扶起子引:“公子不必客氣,公子吉人自有天佑,況大王與王后愛子至深,其情可憫,小小災禍,自能逢凶化吉。”
望亭忽然想起了什麼事情,向子引詢道:“公子可曾記得日間吃過哪些食物?”
子引苦思良久,“哦,我想起來了,在學宮吃了一個白梨,是婦妌姨娘娘給我的,據聞是井方的特產,當時吃着也特別爽口,可是漸漸地就覺得咽部有些不適了。”
婦好詢道:“子引可記得還有誰吃過這盤梨子?”子引思索了一下,回道:“子躍、子載兩位弟弟也都吃了,不知道他們會不會中毒呢?母親快去看看吧!”
婦好見天色已然微明,便道:“子引關心弟弟,心地善良,實堪嘉許,母親這就前去探望。若有症狀還要煩勞望先生,大王國事紛繁,這件事就交給臣妾可好?”
武丁:“王后自行處理此事,查清來龍去脈,秉公決斷便是,孤暫不過問了。”
望亭施禮告退:“王后但有差遣,讓人傳喚便是,若此間無事,微臣就先行告退了。”
婦好來到學宮,婦癸迎上前來,面色不安:“聽聞子引昨夜不適,不知有無大礙?”
婦好:“子引已然脫離危險,妹妹,昨天的情形確是如何,你可否還全然記得?”
婦癸:“我記得,我記得。先是婦娘與侍女宛絲來此坐了一會兒,接着婦妌與侍女漓洛端來一盤梨子,讓大家品嚐,是婦妌將梨子遞與子引,接着又遞給子躍、子載每人一個,可是子躍、子載到現在爲止,卻毫無中毒跡象啊!”
婦好:“這中間可還有什麼事情發生,妹妹想想,可曾漏掉了什麼細節?”婦好覺得事有蹊蹺。
婦癸冥思苦想,半晌之後,突然驚叫了一聲:“哎呀,我想起來了!漓洛曾把盤子端到婦娘跟前,請婦娘先品,但婦娘卻推說胃痛拒絕了。”
婦好急問道:“那麼她有沒有動過梨子呢?”
婦癸道:“動過的,婦娘先是拿起最上面的那個白梨嗅了嗅,之後便將梨子放回盤中,恰巧婦妌拿給子引的那個梨子就是婦娘碰過的那個!”
婦好眼睛一亮,似有所悟。沉吟了一會兒,叮囑婦癸道:“妹妹切記,此事到此爲止,萬萬不可妄議,萬萬不可聲張!子引虛弱,姐姐且照料一日,明日甲申日,妹妹可願與姐姐、還有婦妌,我們姐妹三人一起攜子引、子躍、子載郊遊?”
婦癸:“當然樂意,我想這三個孩子知道,也定會樂得手舞足蹈,這陣子只讀書,他們肯定憋悶苦了。”
甲申日,北蒙城西郊,陽光晴好,天色湛藍,鳥鳴嚶嚶,泉水淙淙,微風拂面,歌聲飄遠。子引、子躍、子載在陽光下、青草間奔跑着、歡呼着,如出籠的小鳥兒,似撒歡的小鹿,享受着自由,放縱着快樂。
婦好、婦妌、婦癸在草原上縱馬狂奔,跑累了,姐妹三人便平躺在草地上,仰望藍天,浮想聯翩。
良久,婦好先打破了平靜,“兩位妹妹,你們怎麼看昨天的蠱毒一事?”
婦妌萬分委屈:“姐姐,梨是我拿來的,亦是我遞與子引,子引確是因吃梨而中蠱毒,怎麼看我的嫌疑都是最大的,可是,姐姐,我——”
婦好微笑着打斷了婦妌:“妹妹出身在顯赫,心性光明,勤勞王事,賢良淑德,斷不會行此齷齪之事。”
婦癸:“我當時也在場,也有下毒的嫌疑,可是,姐姐,我——”
婦好仍微微一笑:“自然也不是妹妹,若妹妹是那般卑劣無恥之輩,我們又怎會將孩子放在你的身邊耳濡目染?”
“那麼——,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婦妌婦癸齊問道。
“下毒之人便是婦娘,她在嗅梨之際,已然將指甲內的毒粉彈在梨上,又藉口胃痛將梨放回。”婦好彷彿就在現場,描摹得宛如再現。
婦癸失色驚叫:“好厲害的手段,好狠毒的心腸,虧我還拿她當好人,可是,她爲什麼要這麼做,竟然連小孩子都不放過!”
婦好分析道:“她自然是爲了報復我,先殺孩子,再尋機害我,先讓我受盡喪子之痛,再將我的一切毀滅。皆因我獨享大王恩寵,令她深宮寂寞。”
婦妌思忖片刻,問道:“可是,她如何學會下蠱,她從哪裡得到蠱毒,她的背後又隱藏着怎樣的勢力?”
婦好頷首:“妹妹問到了關鍵處,最可怕的不是婦娘,而是婦娘背後的勢力,這股勢力有可能在宮中,亦有可能在王城之外諸侯列國之中。表面平靜的生活,其實暗流涌動,我們稍有不慎,這黑手隨時會伸進來,受傷的可能是我們,可能是大王,也可能是這個剛剛興盛起來的國家。”
婦妌婦癸齊道:“我們不能任由他們肆虐,我們現在就斬斷這隻黑手,現在就回去把婦娘抓起來拷問,讓她從實招來!”
婦好卻十分沉穩:“不!現在還不是時候,現在動手,我們什麼也得不到,真兇反而消遙法外。我們現在應該做的,就是等待,等待他們暴露的時候,一網打盡,徹底根除國家的隱患。”
婦好說完,忽地起身,整裝肅容,與婦癸婦妌深施一禮,“姐姐今天請二位妹妹來,是專爲向二位妹妹賠罪的,二位妹妹請受我一拜。”
婦妌婦癸慌忙起身,一齊扶起婦好,“姐姐可折煞我們了,姐姐對我們情深意重,何來賠罪一說!”
婦好滿懷歉意:“子引中毒一事,令我深深自省,我實不該獨享大王恩寵,而至二位妹妹漫漫長夜,孤枕清冷,日也盼,夜也盼,歲月流轉,他日容顏不再,荒涼了此生,情何以堪!”
婦妌:“這不是姐姐的過錯,大王與姐姐患難相扶,生死與共,大王重情重義,此事無可厚非。”
婦癸:“我也從未埋怨過姐姐,我只是羨慕,我不能陪大王出生入死,行俠仗義,快意恩仇。”
婦好:“可是大王終非只屬於我一人,大王身系天下之重,深負列國之望,既與方國聯姻以結盟好,就應該雨露均沾,盡一個大王的責任,一個丈夫的責任。實是我沒有好好規勸,實是我沒有好好規勸啊,是我做的不好,請二位妹妹恕罪!”
說到此,婦好又欲躬身施禮,婦妌婦癸緊緊握住婦好的手,“姐姐切莫如此,自古而今,極少聽聞有哪個王后將自己丈夫推向別人的懷抱,姐姐大義千秋,家國襟懷,我二人能與姐姐相識一場,共處一宮,實在三生有幸,此生無憾矣!”
“我有一個決定,兩位妹妹定要支持我。”婦好懇切地說“我要帶着子引去軍營住一段時間,讓子引歷練歷練,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二位妹妹好生服侍大王,多與大王親近,照顧好大王的飲食起居,姐姐拜託二位妹妹了。”
“姐姐你這又是何苦,姐姐你這又是何苦!”說着說着,婦妌與婦癸已是熱淚盈眶,“姐姐的恩情,讓我們何以爲報,何以爲報……”二人已然泣不成聲。
婦好從懷中摸出方帕,替婦妌婦癸拭去淚水,“只要我們姐妹築成銅牆鐵壁,任何黑手也伸不進來了;只要我們心在一處,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大王,我們的國家,就會風雨安然。姐妹同心,其利斷金!”
“姐妹同心,其利斷金!”姐姐三人異口同聲,三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三顆心緊緊地貼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