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叔跟着下去爲毛毛照明。他正下到一半,就聽見嘭一聲,有什麼東西摔了下去。
“毛毛!”南叔驚呼。
地底,毛毛帶着笑意,幽幽出聲:“南叔,我沒事。”
南叔將手電筒照過去,發現毛毛正在朝着一個方向注視,他的眼睛適應了黑暗,能夠看清在距離他不遠處的小牀上,睡着的那個人。而南叔的手電筒太刺眼了,毛毛無奈的請求道:“南叔,麻煩關一下。”
南叔關了手電,等眼睛適應了黑暗後,發現毛毛不知何時已經挪到了牀邊。
時間彷彿回到了四年前,他在郊外的倉庫裡救出她時,她也是高燒不退,昏迷不醒。只不過,那時她很胖,此時她很瘦,只不過,那時他能抱她離開,此時他只能這樣看着她。
“南叔,我覺得我可以。”
南叔想了想,點點頭。
於是,從上面扔下一條兩條綁帶,南叔幫助毛毛將離煙背在背後,用一條綁帶將兩人緊緊捆在一起,而另外一條綁帶的一頭連着毛毛的腰,另一頭攥在上面小李的手裡。
“走吧。”南叔扶着離煙,爲毛毛減輕重量。
毛毛知道是自己任性了,可是啊,能在這把年紀任性一回,真好。他的後背很燙,是活生生的體溫。這種感覺真好,這種你還活着的認知,令人驀地生出無限力量。
毛毛用完好的那隻手握住木梯,身後由南叔頂着,上面有人拉着,他幾乎不用使力,就攀上了木梯,行刑師不單單隻在他的軀幹下刀,毛毛的手臂上亦有許多傷口,他一用力,傷口就崩開好大一塊,血滴在後頭的南叔臉上。南叔自認自己年輕時也是闖蕩過江湖,是見過不少生死的漢子,可這一回,在白家老宅地下密室裡,在木梯上,他偷偷抹了兩把淚。
上面和背後同時使力,毛毛又爬上了一節,燒到神志不清的離煙忽然幽幽地喚了一聲他的名字,毛毛頓時滿眼都是淚。
“恩,是我。”毛毛咬着後槽牙,逼回那些眼淚。
離煙似乎聽見了,她整個人都柔軟起來,乖乖伏在了她毛哥身後,滾燙的小臉蛋貼在毛毛的後頸,灼得他一陣哆嗦。
上面的人與南叔齊聲:“一二!”
毛毛只用一手一腳,終於從地面探出頭來,外面大亮,他終於鬆了口氣。
最後,毛毛和離煙被小李等一幫小青年拖了上去,毛毛着急地解着綁帶,一邊讓跌打師傅:“四年前您救過她,現在也請救救她!她發燒了!溫度很高!”
所有人都保持着蹲的姿勢,因爲毛毛現在是躺在地上爬不起來的姿勢,他們不願意讓毛毛太狼狽。大家上去幫忙拆開綁帶,毛毛一手摟過那個滿臉通紅很不舒服的姑娘,另一隻廢手軟軟地攤在一邊。離煙在昏沉中感覺到了熟悉,張開手臂抱住了這個救她出來的男人。她的胳膊正好壓在毛毛腹部的傷口上,毛毛疼得滿臉是汗,但絕對不會推開她。
“那我把她抱走了?”跌打鋪的老牛遲疑片刻。
“不,我跟着去。”毛毛說着,被衆人扶起來。
所有人都不意外會聽到這個回答,南叔滿頭大汗地爬上來,累得半條命都去了,哼哧哼哧:“阿牛你這不廢話嗎!這小子能放心扔下他媳婦?”
牛大叔也覺得自己說了廢話,撓撓頭,讓幾個小子拿來簡易擔架,帶着毛毛和離煙走了。
離煙一路睡着,毛毛倒是痛得很清醒,唐人街還是原來的樣子,這裡的大紅燈籠總是定期更換,爲的就是務必保持整條街的紅紅火火。跌打鋪子也還是那個樣子,一進去就一股濃濃的藥油味,牛大叔先給離煙點上了消炎和降溫的藥水,然後拿來毛巾交給毛毛。毛毛說了聲謝謝,就專心致志地用完好的手給他家小妹兒擦臉,幾個小年輕看着他們毛哥那隻廢了的手,都偷偷抹眼睛。
毛毛扭過頭來:“哭什麼?還沒斷奶啊?”
牛大叔垂眼瞥見離煙的腳踝,她的腳上沒穿鞋,原本細細的腳踝腫的高高的。毛毛這時平靜下來,也看見了,那腫脹的腳踝真是比他身上的傷還讓他難受,他擡手輕輕拂過,離煙閉着眼哼哼了一下,馬上縮起了腳。
毛毛問牛大叔:“現在治?”
這種專業手藝他不懂。
牛大叔下手摸了摸,跟毛毛說:“不是一兩天的傷了,再不治就要留病根了。”
“能治好嗎?”
“行的。”牛大叔乾脆地點點頭。
“恩,那就治吧。”毛毛邊說邊爬上牀,用手摁住小煙煙。
然後,他想到了許文博說的,離煙是從房間窗臺跳下來逃走的。
他偏過頭看着她,跳下來時就扭到腳了,還忍着疼一路徒步走下山嗎?煙煙,你這麼乖,我怎麼疼你纔好?
***
毛毛正慌神着,只聽咔咔兩聲,他壓着的人一陣痛呼,毛毛這時在看過去,牛大叔已經拍拍手說:“好了。”
然後,他拿出兩片黑乎乎的藥貼,啪啪蓋在離煙腳踝,毛毛給小妹兒扯了扯被子,這姑娘,穿得漂漂亮亮,是爲了要回三千港給他一個驚喜吧?可現在,這條裙子都破了,髒兮兮的掛在她身上,讓人心裡酸酸的。
牛大叔收拾完離煙後指了指毛毛的手:“你也該去醫院了。”
離煙讓牛大叔的老婆照顧着,毛毛很放心,他在去醫院前給盛讚打了個電話,他說:“你來吧,我這裡都弄好了。”
盛爺破口大罵,罵完後飛來美國。從玉城到美國最少十幾個小時的飛機,毛毛先去醫院處理了手腳,然後回到白家老宅。
傻昆被綁在前廳裡,看着毛毛綁着白紗布的手腕和打着石膏的腿,幽幽說着:“你運氣好。”
“白易在哪裡?”
“你找到你女人了?”
““當然。”
只能選一個,你把你女人帶走了,所以我不會告訴你白易的下落。”傻昆笑了笑。
“你這個瘋子!”毛毛用柺杖戳在他的心口,傻昆疼的喊了一聲。
“只能選一個,讓你重新選,你會選誰?”
這個問題對毛毛來說並不是很難,一個是媳婦兒,一個是朋友,如果只能選一個,他選離煙問心無愧,但他不能忍受被人這樣要挾,他一定要兩個都救出來。白家對他有恩,他很清楚當年白老爲什麼非讓他去送那趟貨,那是因爲老人家想栽培他,他那時落魄不堪,承蒙白老不嫌棄,就衝着這個,他毛毛就得給白老一個交代,他就有責任要保住白家的種。
毛毛讓小李揍傻昆,小李一點也沒留力,拳拳都狠,很快,傻昆吐出一口血,顯然是傷到了內臟。
“你打死我吧,我不會說的。毛毛,白易也快死了,正好,我可以去黃泉路上陪她。”
“放屁!”毛毛真心覺得以後一定不能惹神經病,這人根本說不通。
傻昆面對着唐人街上的人,不禁想到自己的這四年,他從小自卑不怎麼會說話,這個家裡,白易與他同齡,他永遠都記得進白家後白老告訴他的,要永遠保護白易,也永遠記得白易的父親對他承諾過的,等長大了,要將白易嫁給他。他從小就一心一意對白易,他懷着自己卑微的愛情,年復一年。是白家先負了他,他沒有做錯什麼,是他們認爲他好欺負!
所以,他決定放手一搏,但是,終是一敗塗地,他再也沒機會了,他搶不走白易,也奪不走白家,他更證明不了自己不比毛毛差。
“二傻子。”毛毛擋住小李,站在傻昆面前,指了指自己的手和腳,“說出來,一筆勾銷。”
傻昆搖搖頭,又變回那副憨傻的表情,他偏執道:“不說,白易是我的。”
“是你毀了她!”毛毛用手肘砸向傻昆鼻樑。
傻昆痛得笑了,兩管鼻血淌出來,讓他半張臉血淋淋的。他搖搖頭:“不說。”
毛毛終於放棄與這個瘋子交談,決定自己去找,他說:“我會把你留給白易親手處理。”
傻昆無言地繼續搖頭,好像在說:你找不到她的。
接下來,是十個小時不停的地毯式收索,毛毛在美國沒有人脈,但盛爺有,盛爺在飛機上就開罵,一路罵到飛機停在美國境內,下飛機後接着罵,對面是一語不發的乖巧毛毛。
毛毛整十個小時坐在跌打鋪裡,一邊守着離煙,一邊聽她親哥展現嘮叨神功。他不氣也不惱,因爲這世界上能讓盛爺一次性說這麼多話的人真的是很少很少,這是應該驕傲的事情。當然,毛毛也知道,後果很嚴重,只希望用一身傷能換取點同情心。
當然,毛毛也知道,三千港盛爺基本沒什麼同情心。
這樣這裡想想,那裡瞅瞅,十個小時一晃而過。離煙還沒醒,她親哥已經站在跌打鋪外頭。毛毛坐在牀邊,特別把廢了的手腳放在顯眼位置,務必要讓盛爺第一眼就看到。
盛讚一身黑衣走進來,當然沒錯過他兄弟一身精彩紛呈的傷。再看看他兄弟耷拉着腦袋的模樣,一肚子的氣頓時下去一半。當然,剩下的一半也夠嚇人的。他先踢了踢毛毛的石膏,聽見他誇張而慘烈的痛呼後,才慢慢說:“誰搞的?”
毛毛等的就是這時候,嬌氣地指了指中餐館,說:“有個變態把我傷成這樣的!”
邊說還邊撩衣服,好讓他家阿贊看見他那沒一處好肉的身體。
盛爺這回是徹底怒了,他家二毛是個多麼皮鮮肉嫩油光發亮的萌寵啊!怎麼就能下的了這樣的狠手!等着!爺讓你也沒一處好肉!
毛毛看着他家阿贊開始捲袖子了,就笑了,再指了指牀上的小煙煙:“我去辦點事,你照顧一下。”
兄弟沒來,他始終不放心。
盛爺傲嬌地點點頭:“屁話多,快滾,車子和人給你安排好了。”
毛毛被一羣小弟伺候着還沒走出唐人街,就已經聽到從南叔店裡傳出,響徹天際的痛呼,南叔正一起送毛毛出去,聽見後也麻了麻後背,低聲問毛毛:“會不會搞死掉?我開的是飯店,影響不好。”
毛毛說:“死了還有什麼好玩的?我兄弟最厚道,保證一定給留口氣。”
“那他會怎麼玩?”南叔也是才聽說,毛毛當年那個死了的兄弟就是現在這位,頓時覺得此人不一般。
毛毛想了想,說:“我告訴他那個行刑師剮了我一百零三刀。”
南叔整個人都不好了,要趕緊回去把廚房的刀都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