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子白子皆出自他的手,自那一日起,他心底的爭鬥就從未停歇,只是近日暴虐殺戮的意識似乎有些強烈,他險些就要了王少保的命。
他在剋制,以棋子的方式驗過自己的心,看來的確是黑子勝了。他需要佛經靜心,這條路還很長,他不能因爲恨而亂了陣腳。
只是,又到了這一天,他無法讓自己不恨,隨着日子越來越近,他時常覺得自己的情緒快要崩堤。
“大人,法華經拿來了。”南雨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放在這兒吧。”他撐着下巴斜睨了一眼南雨:“怎麼?綠柳又欺負你了?”
“沒有!”南雨扁扁嘴遊移不定的說:“是九王爺來了……”
“……”
“大人,大人您沒事吧!”南雨驚慌失措的伸出手在丞相眼前揮舞:“大人您千萬別暈!”
丞相的遠山般的修眉皺了起來,漂亮的眼睛裡盡是無語,很快他就聽到門外傳來高亢有力的叫聲:“長歌長歌!葉長歌!你開門啊!”
“大人,開不開?”
丞相朝着門口翻了個白眼,沒說話。
“長歌————”
“九王爺好氣魄!不愧是練武之人啊!這一聲當真要繞樑三日了!”南雨讚歎道:“可是真的有點吵哎……”
“趕他走。”丞相轉身走進內室,壓低了的聲音裡透着暴風雨來前的寧靜,讓南雨抖了三抖:“不管你用什麼方法。”
“用掃帚攆也可以?”
“只要你不怕死。”
“我怕。”南雨惶恐道:“我還是去找忠叔商量商量。”
丞相斜身倒在了榻上,舒展四肢,覺得自己像是死了一樣。他朦朧的看着天花板,耳畔是九王爺生龍活虎不曾停歇的呼號聲,但也越來越遠了。
紫竹簾隨着風有節奏的拍打着窗框,彷彿久遠的自故里而來的呼喚。
“長歌。是長歌曼舞的那個長歌吧?你會跳舞麼?”
自君別後,再也不曾舞過,我已經……不會跳了。
驀地醒來,葉長歌覺得渾身懶散,一片清淨。
看來,楚世璃已經被弄走了,自己也成功的偷得浮生半日閒。
他很少放縱自己這麼睡過去,每一分每一秒的時間他都計算的精確,要付出什麼,又要收穫些什麼。
他從榻上坐起來,瞑目思量了一會兒,開始着手做。
“忠叔,我們遲早會因爲這種事死掉。”南雨哭喪着臉。
“唉,這九王爺是越來越難搞了。”吳忠捏了捏鼻樑長嘆。
“他回去要是發現王府裡壓根沒有什麼越國的表妹來訪,我們會不會死的很慘!”南雨抓着吳忠的袖子嚎。
吳忠此番倒是沒有立刻搭理他,目光悠悠的落在了不遠處的偏門處,一抹白色纖細的身影如蝴蝶般不聲不響的飄了出去。輕紗遮面,被風掀開少許,露出尖俏玲瓏的下巴,數不盡的韻致柔美。
南雨的聲音戛然而止,半晌他才猶豫着問道:“要不要派人跟着去?萬一被發現了怎麼辦?”
“不用。”吳忠搖搖頭:“大人他自有分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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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這塊偏僻的土地是夏朝與赫赫族極力相爭的地方,但真正被夏朝爭到了手,卻無人再問津了。
沿着蜿蜒的溪流而走,在迭起的山巒間,那條路百轉千回,深入其中,人跡罕至。這樣曲折的路即便裡面景色再好也不會有人願意前來,進得去也未必能找得到出來的路。
但葉長歌卻是閉着眼睛也能出來的,這條路她走了無數遍,不論是現實還是心中。
溪水拍打着鵝卵石的聲音逐漸激盪了起來,山谷愈是空寂愈是嘹亮,時不時有鳥鳴聲穿透這簾幕,清亮的響起。叢林深深,蜂蝶起舞穿梭在花葉之間,如果可以,葉長歌常常想,永遠留在這裡也是好的。
她抱膝而坐,斜身倚靠在石碑上,目光靜靜的放遠。
梓宸,有很多事,不是想忘就能忘的。
......
“梓宸。”
“爹。”被喚作梓宸的少年長了一張極爲俊秀的面孔,乍一看精緻的五官竟有幾分像女孩兒,但他的器宇軒昂卻是足以讓鄰家的女孩子們爲之臉紅的。明明才十歲,個頭卻竄的很高,肩寬腰窄,輪廓端華。
他快步走到項少陵面前,琥珀色的眼睛裡閃過詫然,但很快他便收斂了那幾分失態,揹着手笑道:“爹爹帶回來的這個妹妹很是好看。”
項少陵對他的反應哭笑不得,他垂首看了看牽着的白衣小女孩,眸色憐惜:“曲兒,來見過哥哥。”
女孩有些懵懂的看着項梓宸,咬了咬花瓣似的嘴脣:“我叫葉長歌。”
“長歌,難怪叫曲兒了,話說是長歌曼舞的那個長歌麼?”項梓宸挑了挑修長的眉:“那你會跳舞麼?”
“梓宸!”項少陵皺眉喝了他一句,卻聽女孩怯怯的說:“會。”
“正好。”項梓宸說:“哥哥會彈幾個曲子。”說罷他擡眸朝項少陵使了一個眼色,項少陵猶豫了一會兒,鬆開了女孩的手,走進了屋子。
“梓宸這孩子,實在是太莽撞了。”推開窗,從窗裡看着少年少女對望宛若水墨一般唯美的場面,項少陵嘆了一口氣說。
“有些事,只有孩子們自己懂,你就別操心了。”夫人在他身旁掩口輕笑:“梓宸是個聰明的孩子。”
項梓宸興沖沖的跑進自己的屋子,搬出了一架箏,他盤膝而坐,闔了雙眼,修長的十個手指靜靜的放在了琴絃之上,像是安撫着一個鮮活的靈魂。
葉長歌站在杏花樹下,凝眸看着他,不言不語。
那樣良久的寂靜,一點一點消融着葉長歌對於陌生的府邸和陌生的人最後的敵意。
風過,漫天杏花如雪般飄舞,項梓宸驀地睜開眼,奏響了第一個音。
琴絃顫動,那樣一個琴音好似初春綻放的花骨朵,讓人幾乎要爲之雀躍。餘音未了,項梓宸寬闊的大袖鼓舞起來,一連串的旋律跳動在他白皙的指尖,流水般傾瀉。
葉長歌輕輕地退了一步,她擡頭看着招搖的杏花樹,雪白的色澤映在瞳孔裡竟是暖的。她緩緩擡起手,舒展的身體若楊柳迎風,擺出傾城的弧度。
“我怎的不知道他何時竟把箏練的這麼好?”項少陵詫異的問:“我記得他分明是跟城東的紀師父學的吹簫啊。”
“早就跟你說,梓宸是個聰明孩子。”夫人笑盈盈的說:“他對樂理的天賦是無人能比的。”
“這點大概是隨你。”項少陵摟住了夫人的肩道:“我只會讀些死書罷了。”
“少陵是當朝太傅,也太妄自菲薄了些。”夫人淺笑着倚靠在他肩頭道:“我很好奇這個女孩子的來歷,舞跳的當真是好,長得也脫俗。”
“是啊,可惜了。”項少陵黯然說。
一曲罷了,項梓宸卻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反手在琴頭一拍,空回的響聲引起了下一曲的開頭。此時的音律已如春江潮水,連綿跌宕。天上飄下了細細密密的雨絲,涼涼的落在了項梓宸的臉頰上,他卻恍若味覺,舞中的少女同樣,她腳下急旋慢轉,節奏不落分毫,雪白的裙袂因爲快速旋轉而張開,像是一朵盛開的蓮花。
三月的雨,纏綿悱惻的下着,浸潤着萬物,浸潤着人心,就這樣無聲的持續了很久,直到它邊做傾盆大雨,項梓宸才慌慌張張的站了起來。
他褪下自己的外衫,迅速罩在了葉長歌的頭頂,摟着她快速朝屋子裡跑去,少女的頭髮溼溼的涼涼的,氤氳着清香,近在咫尺。項梓宸愣了一愣,覺得心跳有些錯亂,彼時腳下在門檻上絆了一下幾乎跌倒。
“你……”葉長歌伸手想去扶他,項梓宸“蹭”一下子跳了起來,一頭扎進雨中:“我的琴啊——”
葉長歌匆匆然走上前,倚靠在門框上,看着他傻傻的衝進雨裡抱了箏又匆匆忙忙跑進來,淋成了個落湯雞。他小心翼翼的放下箏,叉着腰急急的喘粗氣,葉長歌“撲哧”一聲就笑了。
“你笑什麼?”項梓宸雲裡霧裡。
“這裡有傘的。”她一隻手掩了嘴,樂不可支。
項梓宸斜目看了看倚在門旁的那把做妖的油紙傘,一巴掌拍在額頭上,糾結的“唉”了一聲,臉卻紅了。
帶着溼氣的風撲打着窗框上翠竹的簾子,發出歡快的“噠噠”聲,一切都好像穿越了時間的鴻溝,只要想,就能活生生的浮現在眼前,他的一顰一笑,哪怕是睫毛的一個輕顫,都不會被遺漏。
“噠噠噠”……
葉長歌倏地睜開眼,她確信這一切不是夢,那聲音漸漸逼近了,是馬蹄聲。
——怎麼會有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