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在齊湣王之父齊宣王曾致力招攬飽學遊說之士,其中田駢、慎到等七十六人,均命爲“列大夫”,齊宣王更特此爲他們在稽下開第康莊之衢、建築高門大屋以尊寵之,如此高明之舉,使得稽下學宮在齊威王之後再一次達到鼎盛。
深秋總是很容易入夜,上一刻也許夕陽還在,下一刻便需要點亮燈火了。
田單隻身前往稽下,看到康莊大道兩旁林立的極盡豪華、美輪美奐的屋舍,心中不由感慨,稽下學宮在齊王手中終於勢微,大有江河日下的趨勢,康莊之衢的高門大屋也不再是稽下先生的下榻之所,反而成爲了齊王拿來賞賜權臣、佞臣的工具。
蘇秦的相府赫然出現眼前。
也許是因爲今天全城出現動盪,又或者是因爲天黑入夜後人們都安居休息的緣故,使得平時門庭若市的相府變得門可羅雀了,但不管事實如何,這樣的反差,總是極易令人想起世態的炎涼來,當年他的田家不也是如此嗎?只因爲齊王的疏遠,很多熱衷功利、鼠目寸光之輩便從此不再往來。
田單隱隱察覺到,蘇秦確實已被齊王懷疑了,使得齊國那些嗅覺敏銳的政客不得不暫時和這位傾動天下的風雲人物保持一定的距離。
康莊大道上幾乎已經沒有百姓還在行走,有的只是那些忠心於大王、盡忠職守的一隊隊士兵在逡巡。只不過,他們接受的命令不是巡城除暴、保百姓平安,而是追捕自己國家的王子,這可也是大功勞一件。
田單展開身法,晃過在在相府附近搜查四王子的小隊士兵,翻牆入內。
相府居室、客廳的規模絲毫不比田單的家族差,陳列擺設着的青銅器皿、漆木雕具甚至還要比他那個落魄的家族來得繁多和貴重,如果真稍有比不上他家的地方,那麼也許就是這裡因着場地的限制,而使得庭院顯得狹小罷了。當然,氣氛的冷清與否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在相府裡面稍微溜達了下,終於證實了他的猜測,齊王確實派了十多名御用高手在“保護”蘇秦的人身安全,或者說,保護和監視的成分都有吧。
田單有些頭痛,要躲過這麼多國家苦心栽培的高手的耳目,進而在接近蘇秦臥室、能夠直接看到蘇秦本人的地方隱藏起來,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甚至懷疑白起現在是否已經真的盯牢了蘇秦。不過最令他感到不解的事,在這樣的情況下,樂閒怎樣才能神不知鬼不覺的帶着一個假蘇秦混進來,又鬼不覺神不知的帶着真的蘇秦離開呢?答案應該不會是在蘇秦的牀底下挖掘了密道這麼誇張和不可思議吧?
當然,就算樂閒真的能辦到不被鬼神察覺,但也不代表就沒有人能截住他們的陰謀手段。他就不信一個白起外加一個田單,還能讓這個樂毅一手**的好兒子給翻了天去。
一個僕人在田單面前經過,藉着此人的掩護,田單終於閃過最後一名高手的監視,隱藏在蘇秦臥室的樑上。在他趴在樑上的時候不覺好笑,白起和他也是一樣的想法,這個傢伙正在另一根橫樑上悠然微笑的向他打個招呼。
臥室裡的蘇秦正認真伏在几案上挑燈看書,此人年過五十,看書幾乎到了渾然忘我的境界,連進來爲他收拾房間的奴婢他都察覺不到,遑論田單、白起這樣的高手。當然,立在蘇秦身側的四名“貼身侍衛”則似乎眉頭微皺,略微有些難以肯定的感覺。田單暗暗慶幸大王爲臣子們準備的都是這樣寬大舒爽的房間,外加有屏風之類的特大飾品擋住此四人的眼線,那麼他和白起就算再厲害也沒有潛入蘇秦寢室的機會。
其實他們確實應該感覺慶幸,如果是在平時,這十幾個宮中高手都是寸步不離蘇秦的,至少讓蘇秦出現在自己的視線之內,這樣一來,他們絕對沒有機會潛入臥室。不過今晚由於全城有些混亂,爲了提防賊人作祟,故而他們決定分出部分人手在相府尤其是蘇秦臥室之外的其他地方暗中察探情況,免得到時候會措手不及。
身在局中的白起和田單對此更是有深切的體會,只要他們的身法稍微差那麼一點,恐怕不但會被這些人發現,而且想要全身而退都有些困難的了。尤其這幾人之中還有一個頭領式的人物,田單大膽猜測此人武功恐怕已到了田七那種級數,要瞞過他實在頗費腦筋。
單是從齊王派下來監控蘇秦的十來號人就有這樣的陣勢,可想而知,想要成功刺殺身在宮內的齊王根本是件相當不現實的事情。
白起此時卻開始後悔找上田單合作,他從來都是個冒險家,如果不是立在蘇秦周圍有四名不俗的好手,他早已毀約立即出劍,直接將蘇秦刺殺,一了百了,免得事情變的麻煩。不過這個時候,他確也並非沒有顧忌,只要被這四個高手纏上片刻,必然是讓他陷入重圍、脫身不得的局面,而且很有可能會因此而損了一世英明,葬身異地。
當然如果事先沒有和田單的合作,他情願冒險將蘇秦格殺,現在則不願也沒有必要因爲刺殺而付出嚴重的代價。
白起望了望田單,向田單做了個“喀嚓”的手勢,意思是他希望和田單聯手馬上把蘇秦擊殺,多個田單這樣的高手助陣,他確實有九成把握殺死蘇秦之後再逃之夭夭。
田單微微搖頭,拒絕白起的提議。雖然蘇秦一死如論如何都要比被樂閒等人救出去強上百倍,但是目前他卻不會這麼幹,要知道蘇秦現在的身價是天下間唯一能夠瓦解秦國連同其他強國合縱攻齊的人,若不是因爲這點,齊王也不會好到派人去軟禁監控蘇秦,以齊王連親子都不放過的個性,除了蘇秦外的其他人若是引起他的懷疑,恐怕早已將此人誅殺了免除後患。當然,要是有一天齊王真正掌握到蘇秦和燕王通氣的證據,想來在盛怒之下,他也真的很可能會把蘇秦處以極刑。
在樑上靜候樂閒等人出現的同時,田單的腦筋再次轉動起來。
他在想出賣趙國的權臣最有可能是誰,同樣,秦國在燕國方面又收買了什麼樣的人作爲間諜呢?說不定就是在齊王的衆多臣子中,也早有人被秦國收買了。
這一次多虧白起提供了樂閒方面的情況,否則樂閒絕對有可能把一個活生生的蘇秦救回燕國,然後他田單則還在這裡傻傻的守着假的蘇秦。兩個蘇秦,一個藺相如,除了樂閒之外,尚有一個樂乘,不用說,其他隨行的手下也必然無一庸手了。然而白起或者說秦國憑什麼總能這麼急時的把握到重要的消息呢?是地位!實力!金錢!再說直接點,那就是間諜!如果那些別有居心而出賣國家機密的權臣和那些爲了利益賣國求榮的佞臣也算是間諜中的一分子的話。
孫子兵法曰:
故明君賢將,所以動而勝人,成功出於衆者,先知也。
先知者,不可取於鬼神,不可象於事,不可驗於度,必取於人,知敵之情者也。
一代兵法大師孫武不但提出“先知”爲“動而勝人”的先決條件,還特意提及“明君賢將”,由此可見,情報不僅限於軍事戰爭,而已經上升爲整個國家的高度。然而國家又如何才能先知呢?孫子的答案簡明扼要:必取於人,知敵之情者也。換句話說,先知的唯一途徑就是人,最好的方法就是使用間諜,不過這個間諜不再是狹義的行軍勘察的斥候,而是包括了象蘇秦這樣的權勢人物。
此事說來輕巧,但部署起來則非朝夕之事,而且這一切都需要地位、實力、金錢在背後支持,否則難免間諜會投向敵方。象燕王早在多年前便苦心孤詣開始和蘇秦謀劃算計齊國,直到近日他們才見到勝利的曙光,有機會迎來成果的大豐收。
田單自認對兵法頗有見地,即令和白起對衝起來,在兵力以及其他因素相當的情況下,這位西秦戰神也未必能從他手裡討到多少便宜。然而政治則恰是他較爲薄弱的一環,不要說遠不如魏冉、燕王這樣成精的人物了,恐怕就是貂勃也要比他強上一籌不止。
白起的情報的來源提醒他想到一個了關鍵,沒錯,在敵國高層安排個間諜是非常有必要的事。在某些特殊情況下,說這是千軍易得,一間難求恐怕也不爲過。也許這個時候,他田單該考慮在燕國收買一個能爲己用的名望人物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略顯冷清的相府終於出現動靜,白起和田單幾乎同時將耳朵貼緊橫樑,聽其步伐,該是有十七人闖進了相府,不過奇怪的事並沒有出現和內侍高手火拼的爭鬥場面,難道來的竟然不是樂閒他們?田單、白起二人彼此看到對方眼神中的一絲疑惑,不過這根本無須傷腦筋去猜測來的是誰,因爲他們肯定答案即將揭曉。
“鐵馬兄,冒昧拜訪相府還請見諒,只不過上頭交代了任務,我們也是沒法子的,稽下所有的屋舍我們全都搜遍,惟獨沒有來相府查過。如今仍不見王子身影,我怕……”闖進相府中的一人道。
應是內侍隊長的鐵馬打斷道:“有我們在這裡看着,四王子絕無不可能在不驚動我們的情況下躲進相府,老李,你這樣帶着一大堆手下進來搜查,這擺明是信不過我們啊。”
臥室內的田、白二人一字不漏的接收到外面的對話,都不由暗呼厲害,想不到樂閒他們還有假扮城衛士兵這麼厲害一招,更妙的是,他們中竟然還有人和這批高手的領頭人物相識,如此一來,樂閒等人大可以在臨淄城內大搖大擺的橫行着走,這還真是一招天衣無縫的妙棋。如果田單他們不是心中早有定見樂閒等人會來,一時間也肯定不會想到去懷疑這批精忠衛國的城衛士兵的身份。
老李呵呵笑道:“鐵馬兄是大王身邊與金戈齊名最得寵信的兩大侍衛首領之一,我一個小小李怎有不信任鐵大哥的資格呢,我們也只不過例行公事過過場而已,不然到時候上頭責問下來,小弟也不好交代啊。鐵大哥儘管放心,大不了回頭兄弟請你喝酒賠罪,地點任你挑,就算是到煙花閣奢侈我也認了。”
鐵馬和老李的私交似乎不錯,對此人很是放心,要不然憑他的眼力,只要用心留意之下,他很有可能能夠察覺到這批小隊中有一個人面容竟然與蘇秦相似的異樣。
老李得到鐵馬的默許,纔回頭低喝道:“你們給我分頭去看看,不要妨礙我和鐵大哥閒談。”
在田單、白起的全神期待中,果然有五六個身着城衛軍服的人闖進了蘇秦的臥室。
此刻的蘇秦到還是埋頭苦讀的鎮定模樣,倒是他身旁的四名好手稍微顯出不自然的姿態。
這五六人中,包括傳說的假蘇秦在內,正和兩三名同伴四處裝模作樣的在臥室裡搜查,有一個則誇張的拿出酒壺淺酌起來,接着又熱情的對四名侍衛道:“來,幾位大哥辛苦了,晚上的天氣有些寒冷,飲酒禦寒,要不也嚐嚐小弟的好酒?”
四名侍衛搖頭不動,其中一名受不了他的熱情招呼,不耐煩的揮手道:“好好辦你的正事,好了就走人,在職期間不要想敷衍了事、玩忽職守!”
這一揮手有巧無不巧的彈落了手裡的酒壺,裡面的烈酒傾灑出來,被看書的蘇秦照單全收了。
熱情的那人唯唯諾諾道:“是,是,小的受教了,一定好好辦事。”
這個時候蘇秦已經站了起來,正被兩個大驚失色、手忙腳亂的城衛擦着被撥灑到的衣服,田單認得其中一人,正是在煙花閣有過一面之緣的樂閒。
蘇秦慈穆道:“不用麻煩你們了,我去換件衣裳就成。”
那個喝過酒的傢伙則是連聲的“冒犯相國、罪該萬死”之類的話,那種誇張的卑微的奴態,就是田單見了也受不了,那四名侍衛更是嗤之以鼻、羞以爲伍了。
田單和白起對視一笑,樂閒等人的偷樑換柱的計策終於進行到了最後一個階段,最精彩的一幕即將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