砥柱山下,五國猛士捨生忘死,像螞蟻似推滿了狴犴堡壘。
砥柱山上,結實的營車被百多個墨者拆得七零八落,從中解出一片片油布包裡的奇型構件,依照標號將榫卯插槽拼到一處。
一架首尾長度三丈餘的滑翔機正漸漸成型。
此機細長,上四翼,前寬,後窄,中間用皮索結住皮膜,增其升力。下兩翼,短而銳,破風助行。
這是機關獸木鳶,墨家與公輸家早古最出名的機關之一,設計者公輸盤,第一版改良墨子,第二版改良李恪,到現在已經拋棄了一切與飛行無關的花哨設計,【士】字形的投影再看不出明顯的鳥形。
它可以承三人,也是李恪之所以將最終防線設置在砥柱,最後的逃生依仗。
說來可笑,木鳶逃生作爲三大方案之外的備選,從一開始就不曾出現在任何一次行前會議當中,並不是因爲李恪對蒙衝早有懷疑,而是因爲自制成之日始,木鳶便始終有一架以零件的模式躺在十六駕營車當中。
它與霸下上的獸雉一樣,是保證鉅子最後生機的成熟方案,墨家內部早已爲此論證演練過無數回,根本不需要,也沒有人想到知會蒙衝一聲。
疏漏反而成了生機……
歷時兩個時辰,木鳶組裝完閉,李恪與旦也缷掉衣甲,只穿深衣,外裡鶴氅。
擾流片的測試也全部完成。
二十匹駿馬頭戴眼罩,食飽豆料,拉着輕便的營車底框,框上連着鉤索,索的另一頭鎖在機頭,鎖在機翼。
應矅緩步走過來,向着李恪一躬身:“先生,皆備好了。”
李恪遲疑了一瞬:“該走了?”
“宜早不宜遲。”
李恪點點頭,讓幾個墨者擡起來,塞到木鳶機腹的艙裡,一條條扣上皮索,封住擋風壁。
第二個是旦,與李恪左右相對。待固住他,還有墨者問了他的體重,取了相當於二人體重差的鐵塊,勻均卡進李恪艙室兩側預留的負重格。
應矅最後一個上機,戴毛盔,扣風鏡,縛起皮索,掌住操杆。
伍廉微笑着向他拱了下手。
應矅點頭:“你此番先行,每年忌日,待我美酒。”
“兩千份美酒,你的份例如何能夠?”
應矅笑罵:“呱噪,止我一人耶!”
“也是。”
伍廉哈哈大笑三聲,退開揚旗,振聲高喊:“起鳶!”
五駕輕車同時起動。
車轅的墨者盡全力抽鞭,車廂的墨者手擎着機括,五駕車,十個人,朗聲大笑,疾而策馬!
平臺五六十丈寬,奔馬扯着輕車,輕車扯着皮索,皮索扯着木鳶,不一會,已然高速!
車廂上的墨者突然打開了機括!
皮索一道道自車框解鎖,崩崩崩彈至空中,駕轅的墨者緊了最後一鞭,奔馬失蹄,慘墜懸崖!
他們飄了起來。
他們在空中,頭頂是青天白日,腳下是絕壁萬仞。
他們從容轉身,合手,長揖:“鉅子且行!”
木鳶滑出懸崖!
應矅崩着臉一緊操杆,擾流板一變,攫住一股上升的罡風,猛地止住木鳶下墜之勢,託舉機身,展翼高飛。
“木鳶起焉!!!!”應矅聲撕高喊,全不顧奔流的風讓他窒息,“翼掠函谷!!!!”
臺上的伍廉鏘一聲抽出長劍:“隨我喊!”
百餘墨者齊聲大吼:“嗨!”
“天不絕我墨夏子!玄鳥鳴崖衍生機!”
“天不絕我墨夏子!玄鳥鳴崖衍生機!”震天的吼聲傳到山徑。
“天不絕我墨夏子!玄鳥鳴崖衍生機!”震天的吼聲傳至山下。
“天不絕我墨夏子!玄鳥鳴崖衍生機!”山下的墨者齊聲高喊,一波矢羽,竟讓攻伐的猛士忘了躲避。
每個人都呆滯地望着山巔。
一隻巨大的玄鳥……
展着翼,飄着翎,正以一種尊榮之姿疾上藍天,背披着朗日,掠射向函谷的方向。
天降玄鳥兮?墨夏子脫生兮?
“不可能!!!!!!”
項羽猛一口鮮血噴出來,那雄健的,彷彿永遠頂天立地的身形一下癱軟。
“玄鳥救李恪……天!你無目耶!!!!!”
……
函谷關上,一片安逸。
數百里外的襲殺無從傳過來,每日的盟議昭告倒因爲近在咫尺,總能早早化作奏報,擺到扶蘇與秦雍重臣們的几上。
與無知無懼的芸芸衆生不同,他們知道更多,也更熟悉政治的隱語。
李恪把六國壓得極慘……
十五開盟,十七成議,說明李恪平白放了諸王兩天鴿子。諸王心必怒,然卻不敢言。
十七以後,一日一議。
對諸王最具價值的天下相王成了關東諸逆共誓反秦,聽起來倒是頗有些英雄氣概。
然而便是不誓,該反的人還不是一樣反,該逆的人還不是一樣逆。
大秦付出什麼了嗎?正式承認他們的逆賊身份,方便依律罪人?
乍得此報,扶蘇幾乎能看到六王醬紫着臉,在李恪面前噤若寒蟬的可憐樣子。
這哪是六國合縱將大秦,明明是李恪仗着不敗之威,一個人欺壓六國大軍。
第二份共議就更有趣了。
財、貨、人、地諸國皆不言語,本想在商賈事上有所突破,臨了卻成了一份不阻商途的共同聲明。
又是一篇廢話……
扶蘇也介意李恪在戰時大開商貿,但李恪總不聽勸,天長日久,扶蘇也看到了興商的好處,但那終歸是李恪的動議。
以李恪的動議說李恪,這六國……就如此佔不到便宜麼?
眼看時近下市,今日的共議也該送來了。扶蘇叫齊了衆臣端坐於殿堂,只等着新議送達,與大夥第一時間分享笑料。
可誰知……
“玄鳥!玄鳥出世了!”
殿外突兀響起一聲驚天的大喊,緊接着人聲如沸,喧囂盈天。
扶蘇猛就一驚,才起身,堂下陳平就站起來,急急說道:“王上,且容臣往一探。”
扶蘇點頭,陳平急急而出。
不一會兒,他一臉陰摯回了殿裡,咬着牙,神色飄忽。
“王上……是木鳶。”
殿上一片驚疑惑聲,唯墨家諸官急惶驚起。
扶蘇也知道木鳶的意義。
親征期間,李恪曾與他細細說過木鳶的由來與作用。那時整套起飛流程是由白狼侍從操作,所以不管發生什麼,韓信也不曾把侍從遣出過王帳……
李恪怎麼會動用木鳶?
難道澠池那裡生出了變故,而且局勢之緊迫,便是宮衛與狴犴合力,也不足以把李恪護到陝縣?
宮衛與狴犴……全軍覆沒了?
扶蘇呆呆坐在那裡,啓脣出聲,聲音聽來,卻全不像自己所出。
“木鳶……木鳶落於何處……”
“看高度當在函谷以西十里內,王上靜侍,估計不一會兒……主公就回來了……”
扶蘇木然點了點頭。
堂下嚴駿聽到李恪回來,心裡一驚,失聲問道:“王上,相丞,敢問何爲木鳶?爲何老夫從未聽過?”
沒人回答他的話。
Wшw ☢тTk án ☢C ○
墨軍所屬,田橫、柴武、卓青、臼弗、狄等一一起身,毫不客氣向扶蘇拱手道:“王上,木鳶現,墨軍要接管函谷城防,請王上靜心。”
李信只覺得難以置信:“接管城防?墨軍欲反耶!”
“防患,未然。”田橫的口氣硬得像鐵,“墨軍反否,不在墨者,在鉅子之意。王上,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