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盟三日,初臨合盟,豈料話題還不曾真的打開,魯莽的項籍就已然觸到了忌語,一下便把會盟逼到了破裂的邊緣。
這讓諸國對身爲合縱長的楚國越發不滿。
於一場以謀恪爲目的的澠池會上說不滿,這話似乎聽來奇怪,然而事實卻確實是如此。
澠池會誕生的過程是複雜的。
早在嚴駿起意謀恪,想借諸國之手成事,並以此來脫開干係的初期,澠池會只是個單純的甕。
請君入甕。
六國合縱,各自傾盡國力在短短几個月時間內擴軍,完成基本的裝備,組建出一部甚至幾部精銳,奪取宜陽,兵壓函谷,這都是嚴駿的謀劃。
此乃造勢也。
有了六國所造的勢,嚴駿纔可以在潛移默化間塑造環境,把李恪赴會變成唯一的,用屠殺以外的手段解開戰爭危局的方法。
在這一點上李恪猜得不錯,世上確實有人看透並利用了他不願意大肆損傷華夏根基的幼稚,只不過那個人並不在諸國,而在雍廷。
然而,嚴駿不該用嚴譚這等庸人行事,更不應該僅僅因爲嚴譚與馮劫相識,便將遊說的第一站選在趙地。
這個選擇令澠池會的背景一下子變得複雜起來。
經由鉅鹿一戰,趙國君臣相得。臣子們以趙國之志爲志,也願意保護那個年輕王上的赤子之心,以身來揹負罵名。
他們選擇揹着趙柏行事。
趙柏不是蠢人,想在他面前掩藏起合縱諸國,澠池會盟的真正目的,就需要有足夠的理由去說服他。
而爲了能說服他,趙國的賢臣們不得不跳出嚴駿的計劃,從全新的角度去思考合縱,思考會盟。
於是他們發現了更有價值的東西,並當機立斷直接出手,在善無攫奪了嚴駿對這次陰謀的主導權。
嚴駿由此成爲了邊緣人。
隨後趙國天使四出,合縱迅速達成,諸國對澠池會的期許已經徹底脫離了嚴駿的本意,從一個甕變成了一個碩大的聚寶盆。
自古以來,會盟自有其基本流程。諸國之掌權在天地見證之下盟誓,議成的共識會在第一時間昭告天下,寄託起一國的信用。
也就是說,謀恪是謀恪,但在李恪身死之前,他的價值一點也不遜色於其身死本身。
在六國眼中,這場會盟是真實的,甚至在趙、漢、齊、燕、韓這五個暫列在天下三流甚至末流,基本看不到問鼎希望的王國眼中,會盟中的李恪比最後註定死掉的李恪更有吸引力。
他會死,可是他身後的墨家,遍及大雍的工坊,富可敵國的商會,無一不是鹹魚翻身的最佳機會。
至於這些勢力會不會因爲李恪的死與諸國成爲死仇,乃至於老死不相往來……
冤有頭債有主,最大的債主在雍國,隨時可以拋出來,其次的債主在大夥心裡藏着,且早早的就已經達成了共識,足夠了。
歷史證明,人的仇恨有其極限,而一個勢力的仇恨極限,往往比個人要低得多。
李恪很快就證明自己是一隻合格的聚寶盆。
心思最單純,根本不知謀恪爲何物的趙柏和田榮已經率先走出了第一步,墨家將與趙、齊兩國合建墨坊的消息傳遍了整個圈子,諸國在眼紅之餘,也更加堅定了自己在赴會之前所抱持的念頭。
殺掉李恪之前,哄着他。
然而魯莽的項籍正在一步步毀掉他們的機會。
第一日,李恪棄盟,諸國智囊還跟各自的王上分析,此乃權謀之術,不必在意。
第二日,李恪又棄盟,責任全在楚。
范增就是看清了這點,才強忍着屈辱,放下合縱長的尊榮,把東道之勢讓予趙,以此才平息諸國的怒火。
第三日,趙柏表現出色,李恪臨盟。
大夥正憧憬着與李恪談笑甚歡,在說笑間達成一項項價值連城的協議呢,項籍又跳出來了。
不就是開口楚逆,閉口楚逆麼?不就是隨口diss了一句當世名將麼?
區區臉面而已,你激動個什麼勁!
真以爲臉面能當飯吃?
還相王?
人李恪是帶着大秦皇帝的威勢來的,口裡稱的是朕,旗上系的是玄,跟你一個戴草帽、穿草履的孤相什麼王!
而且咱不是反秦的麼!
在這沖天的怨氣裡,李恪冷聲直斥:“既如此,你等請朕來,所爲何事?”
諸王急了。
韓王信看着燕王廣,燕王廣看着齊王巿,齊王巿一如既往低頭紅臉,於是燕王廣只能偏頭去看趙王柏。
正好劉季也看着趙柏,一雙大眼睛眨巴着無辜的光。
你是東道啊,得想法子。
趙柏已經記不得今天是第幾次硬着頭皮捧哏了……
他咳嗽幾聲:“大兄……”
“公事無私交,柏君自重。”
好麼,這話甚至都不是李恪說的,居然是滄海那廝嘴裡蹦出來的。
趙柏聳聳肩,歪着頭:“武安君,相王本就是會盟諸議,與雍有關,而與秦無關。楚王言及相王之事,不過是想您明白孤等抗秦意志之堅,便是斧刃加身,亦!矢志不渝!”
他越說越興奮,越說越覺得是那麼回事。人坐直了,調變正了,連聲音都鏗鏘起來。
“今日,孤等反秦義士於澠池盟臺會盟相王,請大秦爲此見證!大秦領國上將軍,您可敢直面這天下蒼生之志麼!”
若不是儀禮所拘,諸王簡直要爲趙柏的應對喊出一聲彩來。
李恪走不了了!
蕭何輕輕戳了戳劉季,劉季哈哈大笑,第一個起身抽劍。
鏘一聲寶劍出鞘,他右手握柄,左掌捏刃:“此劍曾隨孤有斬龍之功,亦承及孤滅秦之志!自今日起,孤名爲邦!邦者,以身許國,以身負天下,誓死不違!孤,漢王,劉邦!”
一字落地,劉季唰一聲抽劍,鮮血如泉涌般溢滿手掌,可他卻渾然不絕,立在臺中,含笑伸掌。
趙柏振奮地第二個站起來,抽劍,握劍:“孤誓滅秦,不爲家人,不爲權柄,惟願天下大地,再不受暴秦苛責!孤,趙王,趙柏!”
唰!兩隻染血的手掌疊在一起。
第三個是韓廣,抽劍,握劍,只是老粗出身的他實在沒那麼多花哨,只能紅着臉:“天地爲證,孤誓滅秦!孤,燕王,韓廣!”
唰!三隻染血的手掌交疊。
第四個是怯怯懦懦的韓信,第五個是不情不願的田巿,五隻血手疊在臺中,一半人看着李恪,一半人看着項籍。
項籍的臉紅得滴血,可在范增的再三催促下,他最終還是強忍着站起來,鏘一聲抽出吳鉤。
“此劍載項氏三代之榮耀。孤大父項燕,伯父項梁皆執此劍,亡於秦手。今孤立誓,或孤死,或秦亡,天無二日,世無二法!爲明此誓,孤更名爲羽。羽者,箭也,箭出殺敵,不中折己,望天顧之!孤,楚王,項羽!”
唰一聲劍響,最後一隻大手蓋在血塔,六人齊誓:“天不滅暴秦,孤滅暴秦。今孤與同道共相王,若違此誓,天地誅滅!”
誓言一畢,張耳第一個反應過來:“呈盟書!”
盟書在諸王失血過多之前終於呈了上來,六人以項羽爲先,一個個把血手印摁在末端,再戳上王印,以示盟成。
張耳徹底化身爲司儀,站在一旁高聲朗宣:“天地視之,萬民視之,六國相王,暴秦證之。維!”
六人同拜。
“伏維!”
六人再拜。
“尚!”
六人三拜伏地。
“相王,禮成!”
趙柏站起來,擡手接過盟書,笑嘻嘻遞到李恪面前:“大秦領國上將軍,可敢留印,使天地共知孤等義舉?”
李恪冷笑了一聲,摘下印囊丟給旦。張耳忙上來,從趙柏手中接過盟書,捧着印漆去伺候旦戳印。
而趁着大夥的注意力都被這神聖的一幕吸引,趙柏悄沒聲跟李恪炫耀:“大兄,弟急智如何?”
“嘁!你那劍多久未打理了?”
“誒?”
“最好立即以鹽水沖洗傷口,且讓人仔細查查劍上有無鐵鏽。若是鏽未除盡……那麼恭喜你,大趙很快就要有一個還未顯懷的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