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仲秋之夜,天已漸涼。
扶蘇不知道這會李恪正與劉季在武關打得火熱,只是一遍又一遍回憶着羌則的密奏。
七封遺詔……
他,胡亥,將閭,還有高。始皇帝在最後的歲月裡一次次在幾個兒子間掙扎,猶豫,彷徨,一連更改了七次念頭。
不對……
扶蘇心裡其實知道,蒙毅是絕不會受脅迫的。由他親筆所書的謁殺令只能是始皇帝的真意。所以最後時刻始皇又改了主意。
那就是八次。
舊的瘡疤被鉤起來,扶蘇有些傷感,又有些念懷。
始皇帝沒有否認他的才能,八次改詔,他與胡亥各居其三,足可見始皇帝對他的信重。
只是從一個帝王的角度,繼任者的天平最終倒向了胡亥。
勤、睿卻善,懶、庸卻厲,在始皇帝心中,殺伐果斷似乎纔是爲帝者最爲重要的條件,餘者皆不可替。
事實終證明始皇帝錯了……
扶蘇暗暗捏緊拳頭:“翁,你錯了!”
此外還有趙高。
此人取到了全部遺詔,每一封皆是真實,而如今留世的則是兩封。
一封已經到了他手裡,另一封則被趙高藏在世上的某個角落,無人能知。
一封屬於公子高的遺詔,且時間比扶蘇更晚,若取出來,自然可以讓扶蘇的遺詔成爲廢詔。
扶蘇知道李恪的意思,殺親弟以保帝位,亦或是當這件事從未有過,求取心靈的安寧。
選擇權,李恪交給他了……
扶蘇怔怔望着天邊的半月,眼神飄忽。
“翁,你錯了啊……”
他微笑,喚來李信。
“信卿,你與章邯略有舊交吧?”
李信微微躬身:“臣與其翁世交,與其算不上交,但亦可說得上話。”
扶蘇很欣賞李信這點。自從李恪倔起後,他好似一夜之間褪去了往年的執念,便得豁達,睿明,事無不可對人言。
“恪信任你。”扶蘇突然說。
“臣知道。相國無踐柞之念,臣亦信他。”
扶蘇點點頭,從袖中取出那份染了血的遺詔,遞給李信:“看看吧。”
李信依言打開,只一眼,愣在當場:“王上,此物……”
“是真的,有李斯與馮去疾爲證,尚書署中也查到副本書錄了。”
李信搖搖頭:“臣知道是真的,其實類似的臣也證作三封,只是臣不知道,此物居然未被譭棄。”
“孤也不知道父皇是如何想的。或許,他只是信錯了人,自以爲毀了。”
李信挑挑眉:“趙高?”
扶蘇笑着點頭。
李信沉吟了許久:“若此物是自這小人手中所得……王上,宗正……”
“高弟是忠的。”扶蘇靜靜看着李信,“此事休要叫他知曉,若是他知曉了,便是孤不殺他,他與於役也活不了了。”
“王上至善……”李信長嘆了一口氣,“王上既不願追究宗正,那喚臣來是?”
“你說,章邯知道詳細麼?”
李信自信搖頭:“他不夠,他翁亦不夠。”
“如今秦雍,當有幾人知呢?”
“臣,羌瘣,如今還有王上,相國,羌則,或許還有韓談。”
“還有趙高。”扶蘇冷笑了一聲,“此事是他的保命符,孤卻不會留下他。他以爲孤心軟,卻不知道,孤……亦有恨!”
“王上聖斷!”
扶蘇擺了擺手:“這事便放下罷,孤要你帶此物去見章邯,大秦內爭,該到頭了。”
“唯!”
雍王扶蘇三年,八月初九,李信單騎入刺原,章邯自縛而出,並刑徒軍二十萬歸降。
八月初十,彭城變,項籍領軍還師,殿殺熊心,自任楚王。
八月十二,趙柏自齊地歸,鉅鹿各城聞風而投,趙國復立。
八月十九,劉季自鄧縣入漢中,張良說房陵令進開城獻降。
劉季聲望大漲,七日三城,聚兵八萬。
九月初四,劉季攻南鄭,張良巧計設伏兵,郡尉甑戰死,南鄭兵戰死一萬,降兩萬。
九月初五,劉季臨城,郡守由自戕,南鄭破。
劉季遂稱漢王,都南鄭,據漢中、南陽二郡,擁兵十萬衆。
同初五,李恪以狴犴兩千入駐函谷關,函谷不曾抗。
……
多方消息在塞上匯聚,並排地排列在嚴駿眼前。
嚴駿一言不發。
天下紛紛,諸逆的消息他皆不在意。因爲在他看來,大雍軍勢早已經無人能敵,之所以至今也沒有開始平定天下,只因爲李恪的那句話。
民爲國之本。
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皆是從逆,何爲國本?
可是,扶蘇認可,嚴駿無可奈何。
扶蘇對李恪太信任了,信任得諸臣子們心悸,可扶蘇卻仍似不覺。
嚴駿堅信,這份信任現在可以毀滅大雍,以後,可以毀滅大秦。
公子高緩步走進來,面色凝重掃了眼地上的簡,向着嚴駿微微一拜:“中陵君,人世不平啊……”
“人世不平自有大秦的將軍們來平。宗正,看來你也讀過這些訊報了?”
“天下之事,十日必知。若那些人非是商賈,或可稱國之干城。”
嚴駿冷笑了一聲:“有李恪撐腰,此等逐利之徒,現在亦是國之干城!”
“如之奈何呢?李恪之才,通天徹地,不可敵也。”
嚴駿疲憊地搖起頭,從滿地簡中挑出一卷,遞給公子高:“宗正對此事怎看?”
“此事?”公子高皺眉細閱,“王以密令,李恪在掃平咸陽時雖粗暴些,卻也令人擊節。”
“你信麼?”
“誒?”公子高疑惑道,“因何……”
“因爲老夫確信,李恪入關中時,概無王命!”
公子高猛地瞪大眼:“沒有王命?那他何以敢……何以敢……”
“何以敢調動大軍?還是……何以敢踐踏玉陛,視大秦帝相如砧上魚肉,任意欺凌?”
“皆……皆是。”
“你或是還有疑惑,何以李恪無令行此悖逆妄舉,千里之外的王上卻要假命助他,爲他掃平後顧,使我等劾無可劾?”
“確實如此!”公子高滿臉憾意,“若王上不助他,僅憑此事,我等大可以夷其三族……”
嚴駿深深嘆了口氣:“宗正還未看出來麼?事急矣!先皇帝寵信趙高,趙高者,小人也,尤險使國朝斷統!如今王上寵溺李恪尤有過之,李恪者,才絕當世也!一介庸碌可以寵禍國,那一個如李恪這般的佞臣呢?”
公子高茫然搖頭。
“李恪不誅,則國必亡!大秦若亡於正統,你,我,皆是萬死莫辭之罪人,何顏見列祖列宗?”
“可是……”公子高咬了咬牙,“李恪勢大,何以應對?”
“還是有辦法的……”嚴駿輕輕拍打着李恪的肩,“他在咸陽鬧這一場,我們便有了上百盟友。李恪在學宮獨樹,他又有千百下不得刀的敵對。有此二者,我等只需謀劃妥當,必,大有可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