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縣距武關九十七裡,以一條西北向的舊路連通楚地,翻山越嶺,直抵南陽。
李恪一行萬餘人備有足夠的馬車,此行又全無輜重拖累,故一夜疾馳,只用了區區三個時辰便順着兩條明晃晃的路籬趁夜抵達了設置在商縣以北二十里處的第二戰場。
戰場上鐙火通明,墨者們正在對陣地上的機關車進行最後的校檢,還有爲數更多的墨徒趕着馬車,把一箱箱備件、耗材輸送到位,以備戰事。
巨大的霸下依照指示直繞道陣地後方,停穩、趴伏,滄海、杜摯和操控霸下的鉅子隨行們跟着李恪下得實地,不約而同都是長出一氣。
杜摯瞪大眼睛看着廣闊的無邊的戰場,車來車往的繁榮,以及那些在陣地上設置着的怪模怪樣,叫人一眼全然辨不出究竟的各型戰車,呆若木雞。
“君君君……君侯,您說的墨軍……”
“便是他們。”
“這場面,怕是有十餘萬人?”
李恪點了點頭:“此地皆是墨家的士子,不過士子精貴,真正的戰兵唯有萬餘,剩下的都是地勤……也就是機械師、維修師,當然還有負責運送材料的整備士,皆非戰之人。”
杜摯聽不懂那些個生僻的名詞,只是抓住了唯一能聽得懂的那句:“戰兵僅萬餘?君侯,若墨家只有萬餘可戰,那我們還是速走吧!”
李恪深深看了他一眼:“曜!”
“應曜在!”
“杜校尉若有離場之舉,依逃戰罪斬,不必來報。”
“嗨!”
丟下繼續呆若木雞的杜摯,李恪抻着懶腰直去到不遠處一頂偌大的軍帳,軍帳裡頭人聲鼎沸,季布、何玦、史祿、程虔皆在,還有一個身材消瘦,長相兇惡的中年文人在沙盤邊認真地聽着天書。
一看李恪入帳,衆人停下沙盤上的操演,齊齊躬身:“見過先生!”
李恪擺擺手,先來到兇惡文人面前:“商縣縣令商餘?”
那文人拱手深揖:“大秦商縣縣令餘,見過武安君,假國尉兼領國上將軍。聽聞君侯在武關以弱兵力敵楚逆月餘,使逆不能進,下官實在佩服之至!”
李恪忍不住笑了一聲:“其一,衛尉寺與北軍皆稱不得弱兵;其二,武關本就易守難攻,自古稱秦關百二;其三,甚逆不得進,我不是逃了麼,現在逆早進了。”
聽到這兒,連商餘也笑起來:“下官雖聽不懂幾位上官的安置,然君侯在此預設戰場久矣,顯然是早有預謀,豈可稱逃?”
“逃就是逃,此處是備用方案,若不是武關守不住了,我也不想在商縣左近大造殺戮。”
“看來君侯頗有底氣。”
李恪領着文人到沙盤,指着上面一個個國際象棋似的木範:“他們叫墨軍,其鐮鼬、白狼二營正隨王上在關東征討不臣,餘下連山、窮奇、狴犴三營皆在這圖上。爲了來此偏僻,他們光是行路就行了三個月之久,若是沒有勝定的把握,我何須如此?”
商餘撫須點頭:“此言有理。”
程虔爲李恪遞來一碗水,李恪飲了一口,手撐沙盤:“餘君可是商君之後?”
商餘苦笑了一聲:“餘不才,既無力挽大秦於既倒,又無以逐楚逆於近前,便是幾位上官在轄縣之地設了戰場,餘也助不得力,幫不得忙,只能請百姓做些小手工,聊表綿力。無用之人,實不敢辱祖上聲望。”
“餘君客氣了。其實眼下便有一事,餘君便可助國。”
商餘一下抖擻了精神:“餘恭聽上令!”
“你連夜回縣去,發民夫三四千人。過幾日你要負責重建武關,勞力不久我便予你,這些發徭的鄉梓正好用作監督。”
“重建武關?”
李恪古怪地看了商餘一眼:“怎麼,武關叫我一把我燒了,不該重建?”
“燒了?”商餘劇烈地咳嗽起來,咳了半晌,痛苦地拱手接令,“餘……咳咳!必不辱命……咳咳咳咳!”
“好了好了,不就是燒了個破關麼……你速去籌備,屆時我會遣墨者與機關來助你,非把關牆修到五丈。”
商餘大感振奮:“唯!”
送走了商餘,李恪看着沙盤上五顏六色的旗幟,滿意地嘆了一聲:“此與戰場一同?”
程虔鄭重點頭:“絕無二致!”
“區區二十日,虔可居首功。”
“謝先生!”
一旁的季布頗有些不服氣的樣子,李恪看了一直笑,直笑得季布動容,臊了滿臉。
“先生,虔師侄首功便首功,您無事笑我作甚。”
“一日行車九個時辰,也虧你做得出來……”
季布恨恨道:“若不是怕畜力不健,機關車行十二個時辰又如何!還可早些到達戰場,不使先生在陋關涉險。”
“我還真不曾涉過險……”李恪搖搖頭,從腰上解下鉅子令,揚手丟到季布面前,“知道你這一路憋壞了,此地一戰,由你代令。”
季布大喜:“嗨!”
這麼一來,似乎是都準備好了……李恪想着心事,突然發現何玦的臉上隱有愁容。
“玦,因何在那黑着臉,不做聲?”
何玦緊咬着嘴脣:“機關車十六日下半才抵至戰場,又遇一日半日大雨傾盆,各項整備皆倉促。尤其是窮奇弩,其結構太過精密,這一路奔波下來,路況又顛簸,我怕……”
“停車,還是結構故障?”
“皆有可能。”何玦重重嘆了口氣,“先生,楚逆還有多久會到?”
“今日失關。我那兒也爲雨勢所困,大火怕是燒不了多久。他若是急行搶進,明日不到,後日也改到了。”
“亦即是說,最晚明日入夜前後,一應整備必須停止待戰?”
“差不多吧。”李恪皺着眉,“連山沒問題吧?”
“連山結構簡單,皮實耐用,備戰的問題不會太大……”何玦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先生,我之意,着重整備連山,先保不敗,再求勝數。”
“你是整備總監,一切安排以你爲主,記得把詳細結果整理一份,在戰前給布,讓他心中有數。”
“唯。”
……
緊張的整備中,時間飛逝。
八月二十一,下市,浩浩蕩蕩的劉季大軍行過五十餘里,在往距墨軍陣線二十里處進入到一片不太好形容的奇特地方。
爲何說奇特?
從地形論,武關所處乃是秦嶺折道,越往裡走,地勢越寬。
便如此地。
此地南依秦嶺,東北又憑靠少習餘脈,兩翼總寬約莫三十里地,說寬也寬,說窄也窄。
這原本就不是個問題。
大夥行道,總是以道路爲標。而身處在武關道上,兩翼連山隱隱約約,大半藏在地平線下,便是求知慾再強的人也很難注意到自己正處在秦川伸入楚地的尖尖角上。
或者說便是飽讀詩書,久居此地,對這片地形爛熟於心的人,也不會刻意去在意這個問題。
一個人行道,佔一步寬;一匹馬行道,佔兩步寬;一駕車行道,有兩馬駕轅,三到四步的間距也足夠寬敞得叫人撒歡,三十里的寬度,何必在意?
可是……不知爲何,有人就是在意了。
散開的斥候在道路遠處發現好些籬樁,幾步一欄,延向西北,一側樹在道左五里,另一側又在道右五里。
也就是說,有個或者有羣閒的蛋疼的人以武關道爲中心,在三十里寬,一望無際的原野上攔出了個十里寬的……該怎麼形容?路?還是場?
劉季完全想不明白攔出這樣一片地來能做啥用,等收兔子麼?
他向自己的兩個智囊求助,張良和蕭何。
只是張良似乎自入了武關就不在狀態,居然告訴若是看着礙眼,就命人把樁拔了……
幸得身邊還有蕭何。
蕭何苦思良久,遣了百人穿過籬樁。
那百人的結局叫人觸目驚心。穿行不過百餘步,有人踩中了埋在草裡,露出一掌長度的尖銳暗樁,有人踩到了灑在草中,四角尖銳的木釘,還有更倒黴的拌到麻線,當即便從草窩中射出冷箭,一箭斃命!
平整的草原上到處都是陷阱,每走上幾步,隨處可見暗器。
張良總算醒轉過來,請了一萬步卒,小心翼翼清理暗器,發現這些散落在草場上的小傢伙居然寬達一里!
兩位智囊同時沉默了。
他們在地上劃出道道,兩人激烈爭執許久,最後終於達成了共識。
二人滿臉陰鬱來到劉季面前:“稟主公,李恪在商縣。”
劉季瞪大眼睛:“商縣?你們是說,這些東西都是他埋的?”
“確信無疑!”
“他何以要如此做?”
張良深吸了一口氣:“主公,從此地至商縣,李恪用這兩條隔道將秦川大地一分爲三,中道寬十里,兩翼寬八里。思及此地地勢越向西北越寬,其所在之處,很可能俱是十里。”
劉季眨了眨眼:“分出三條十里寬的空場,他目的何在?我大軍雖有十幾萬人,十里寬也足夠我等暢行了吧?”
“其意,在使我等身陷兩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