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侯,這是今日戰報。”
夜,人定。
戰事在一個時辰之前方纔收尾,秦軍打退了四波攻勢,自身替戰九輪,作爲最後憑仗的狴犴近衛也出場了整整兩次。
原本劉季應當是準備晝夜不止的,幸得天爺眷秦,天聚烏雲,徹底遮蔽了夜晚的月色,劉季大軍目不視物,這纔不得已下達了退兵的命令。
李恪靜靜地揭掉火漆。
戰一日夜,秦軍死二千二,傷八百四,狴犴死百單六,傷七。
這種恐怖的傷亡逆差背後是戰事的殘酷。唯有爭鬥一刻不休,城上的士卒纔會無瑕去搶運傷員,只能任由他們倒在城上,直至身死。
“將傷員夜送商縣,各族不足數者拆解合併……明日,啓用拋石機。”
杜摯並沒有露出什麼興奮的表情,只是輕輕一嗨,轉身退走。
武關一直是有拋石機的,一共有四臺,就架在關後。
入關之後,李恪對它們做了一定程度的優化,又準備了一些修繕和替換的備件,但始終也沒去使用。
但那不算是後手。
關前太過狹小,以拋石機的準度和數量,便是使用也不能大幅度提升守關的韌性,只能說是聊勝於無,而這次啓用,也不過就是儘儘人事,集中一切可集之力罷了。
墨軍才整備了半日……
李恪看着烏雲滾滾的夜色,陷入沉默。
八月十八,暴雨。
山中的瀑雨突如其來,天地之中茫茫一片,但劉季卻沒有取消原定的作戰計劃。
因爲張良跟他說,雨日潮溼,秦弩不用,大利於我。
事實也正如張良所言,秦軍何止是秦弩不能用,就連昨夜解封的拋石機都無從去用。
西風,西雨,人仰,馬翻。
攻關者張不開眼,守禦者邁不出溜。大夥交代出一本可歌可泣的糊塗爛帳,秦軍死傷一千零二十,且是正正經經的傷大於死。
傷者後送,缺額整編,李恪手下僅餘八千人手,合十六旅,整體傷死達到六成。
李恪知道,武關已經守到極限了。再守下去,便是秦軍堅忍能不崩潰,狴犴也得轉入常規的輪替序列,全無意義地大量折損在城頭的剿殺當中。
這是李恪所不能接受的。無關於親疏遠近,每一個成熟的墨者都是這個時代的寶貴財富,狴犴不是不可以死,只是不該死戰,死在筋疲力竭和有進無退這兩個詞上。
八月十九,雨不盡,休戰。
日失前後,雲消雨霽,有一抹碩大的虹橋自少習山巔掛落絕澗,就好似天爺在兩軍陣中又起一座新關,連天接地,雄勝武關!
張良與劉季看得瞠目結舌,呆滯之餘,猛眺見一頭陀樓的巨獸在武關之後緩緩而起,仰天嘶鳴!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天佑大秦!天佑大秦!天佑大秦!……”
劉季面色鐵青:“子房,武關距此……二十里吧?”
“此天無目也!”張良臉上看不到波動,吐出的字眼冷得像冰,“主公,今日秦軍氣勢鼎盛,不可掠其鋒芒。”
“你要我等到何時!”
“雞鳴,恰在其時。”
……
八月二十,雞鳴,攻戰。
雖是夜戰,劉季卻不是偷襲,仍是無窮無盡的大軍,連天接地的戰鼓。
疲敝的秦軍氣勢昂揚,待戰的劉軍只進不退!
首陣夏侯嬰,次陣王陵,三陣周勃帶傷復戰,四陣奚涓勇猛無敵!
武關方面,李恪第一次親臨指揮,就在關後,霸下直立高三丈,碑樓接天近五丈。李恪如神靈般立在八丈高的露臺,目光冰冷,俯瞰戰局。
秦軍一度幾乎完全壓住了劉季麾下。
杜摯在霸下的背甲上傳令,六位軍侯爲其揚聲,所有的千夫俱下城防,頂替了稚嫩的五百長們,每言每令,皆在要處!
夏侯嬰引五千兵強攻,李恪命城頭阻敵之餘,又令抽調弩士五百齊聚平臺,以弩陣射。
上下齊矢,月夜殺人,夏侯嬰硬着頭皮衝到城下,回身一望,竟只剩下區區七梯,將士不足五百戰勇……
曹參也被迫退到了二線。
張良執劉季將令臨場指揮,以軍師之身站上將臺,不待夏侯嬰敗陣求援,就直令王陵引兵出戰。
短暫的空虛被快速填滿,及至日出天明,秦軍替六輪,劉軍遣三陣!
李恪命弩陣,斬敵生力,張良便令盾牆交疊,並作魚鱗;張良命雲梯,擴其寬度,李恪就令櫓盾作門,梭標齊擲。
兩人在戰陣輪替之間鬥智,見招拆招,應變反擊。一個個樸素卻強勢的變陣反饋到戰場,便是節奏愈快,攻伐愈兇。
鼓聲一刻也不曾停!
李恪甚至嫌棄劉軍的鼓手不專業,命秦軍擊鼓,引其鼓點。
張良登時便有應對,換上全無擊鼓經驗的猛士十人,塞住耳朵,只管猛敲。
鼓聲成了雹點,戰士沒了方寸,城上城下皆有紛亂,雙方不約而同令將士呱噪,自戰前敵。
一晃莫食!
李恪在城上尚有餘力時突然發力,守關所旅左右而退,一營狴犴自平臺殺出!
其時正是劉軍第六陣猛將薜歐,他親自帶兵戰於城上,一時亂陣,被三把姑果短劍強襲身隕!
劉軍失卻大將,士卒心驚潰逃,還不待他們跑回本陣,張良已經遣出第七陣傅寬,見背敵之士,斬,立絕!
僅僅一個喘息的功夫,李恪替下狴犴,再開輪替,兵員齊整的第十三旅登城備防,平臺之上又一次站滿了新的弩士。
那之後,張良嚴禁各陣大將領?登城,李恪再沒有讓狴犴突襲,斬首亂軍的可乘之機。
戰局轉入僵持。
時至舀日,晚霞當空。
秦軍輪替至第二十三旅,這是第一,第七與第八旅臨時合成的旅,人數六百三十餘。
劉軍派出第十二陣,勇將夏侯嬰二次將軍,正急於一雪前恥。
精疲力盡的酈商捂着傷肩從前敵處退下來,神色黯然地與夏侯嬰擦肩而過。
“秦人勇毅,僅憑兵士下不得城……”
夏侯嬰咬着牙:“那我便領親衛殺將上去,看秦人可能攔阻!”
酈商瞪大眼:“嬰君!軍師將令……”
“薜歐獲罪了麼?大將登城,勝則功,敗則死,張子房口舌之徒,懼他作甚!”
夏侯嬰哈哈大笑,告別酈商,直趨搶城!
這一次……秦軍的反應似乎慢了。
城上的守軍被忠心護主的勇卒殺散,自兩側甬道倉皇而逃,而新的補充卻未替上,一丈外那個讓劉季大軍吃盡苦頭的平臺擋板也沒有及時打開……
秦軍,無力爲繼了麼?
夏侯嬰有些恍惚。
恍惚之中,其麾下高歌猛進,把陷陣的秦軍砍盡戳絕,城頭……戰止。
整個戰場靜成一片。
登城的忘了登城,進兵的忘了進兵,下令的忘了下令,連本該追下去搶奪城門,抵定勝局的都忘記了下令。
夏侯嬰呆呆看着城下奔逃的秦人……
“勝……勝了?”他結巴着問。
左右敬懼地看了眼幾丈外,那臺靜靜聳立在斜陽下的霸下巨獸,不確定答:“秦人,好似散了……”
夏侯嬰嚥了口唾沫,擡手指住霸下:“既然散了,這惡獸爲何不逃?”
“這……”
不待左右回答,夏侯嬰看到碑樓大門裡走出來一個黑衣的青年。
玄色深衣,簪發玉束,他蓄了半指柔順的短鬚,腰上佩着別緻、華貴的修長玉劍。
他問夏侯嬰:“你是何人?”
夏侯嬰感受到一種磅礴的勢,讓人下意識想要遵從,不想有絲毫違背。
夏侯嬰趕緊答:“沛縣夏侯嬰,現爲沛公麾下公車將軍,不知先生……”
“我是李恪。”
沒有任何前綴,沒有半分宣揚,只需用平淡的語氣和不高的聲音吐出李恪二字,他就是人羣的焦點。
夏侯嬰單純地怔住了:“李……那個……李恪?”
李恪輕笑着搖了下頭。
“不是那個李恪?”
“非也非也,我便是那個李恪。”李恪被夏侯的憨相逗得莞爾,搖着頭說,“我只好奇,你老實,憨直,何以做這搏命的勾當。”
“呃……暴秦無道?”
“若是我不曾記錯,作反前你好似是裡中郵人,雖非有佚,卻也是秦吏一員。大秦以吏治天下,若秦無道,豈不是你無道?”
若旁人說這話,夏侯嬰早就一劍砍過去了。可是由名滿天下的墨家鉅子說出口,他就覺得,這問題似乎很重要。
他努力地想:“不是的。蕭公說天下大亂,男兒就該建功立業。但建功立業得有大義才行,我等反的是秦,不管秦有道無道,他都得無道。如若不然,我等豈不成了不忠不義?誰能這樣啐自己呢?”
李恪笑得更歡了:“蕭公?原沛縣主吏掾蕭何吧?確是個有見地的人。”
“是吧?”夏侯嬰很開心,“我亦如此覺得。比之張子房,蕭公智計不輸,德卻勝遠。”
“我與張子房算是老友,你在我面前說他,不好。”
夏侯嬰被驚得不行:“誒?你們竟是好友?那張子房何以要殺你抓你?沛公可說,抓住你,萬戶侯呢!”
說到這兒,夏侯嬰的心思這纔回了人間:“對啊!沛公要抓你,你不跑,卻在這兒說甚閒話?”
“就是想看看你等皆是怎樣的人……”李恪又搖起頭,似是遺憾,又似自嘲,“挺普通的漢子,然有善心,知進退,又明主次,若經打磨,當可不凡。”
夏侯嬰被李恪誇得臉紅,頷着下巴撓起頭:“君侯高看了……”
“非是誇你。”李恪的笑收起來,神色漸冷,“你或有天姿,然爲將主,至少現在還遠遠不足。”
“誒?”
“攻城殺敵,你該迅速搶盡要地,不使隱患遺留,而不是僅僅奪下城牆便開始忘乎所以。”
“誒!”
“逃吧。水火無情,你於我有解惑之恩,我不想你死得這般無尊無嚴。”李恪說完便轉過身,一字一頓道,“令!投油,焚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