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時今日,李恪在秦廷的威望遠甚於雍廷。
他就站在阿房宮,無兵,無將,無官,無職。
可正是因爲他的存在,中尉寺上下人等憶起了老尊上辛騰的百般好處。
因爲他的存在,衛尉寺兩萬官兵感受到老長官羌瘣的威儀。
也因爲他的存在,在宮中失勢三年之久的韓談束甲殺人,又成了那個在內廷中呼風喚雨的御前正監。
雖不動刀兵,但李恪卻依舊用最激烈的方式,用一個長日犁盡了趙高三載的苦心經營。
上兵者,設謀,取勢,伐國。
李恪認爲這一趟咸陽之行是圓滿的,雖然過程並不是他所喜歡的方式。
總體來說,因爲技術類官僚的本質特徵,他始終更傾向於一種寬鬆、多元,允許歧見存在的政治生態。
這對他來說很重要。
便是今日,李恪依舊不能確定自己心目中的行政法度能夠真正與這個時代相處融洽,所以他需要不同的聲音,也需要不同的對手代表他所關注不到,或者不甚重視的階級來發出聲音。
雖然政爭會讓他自己有些厭煩,但在斡旋和妥協過程之中,政策本身卻能得到完善和充實,變得更本土化,更時代化,也更有推行和實踐的價值。
這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商人地位的問題。
基於商人對工業發展的重大價值,李恪本希望徹底取消對商賈的桎梏,使其與工同。
在大雍,工近於士,唯一的區別在於一個從文,一個從理。
這一建議最終遭到了大雍上下的一致反對,就連代表商人階級參政的呂奔和程鄭都在反對之列。
於這個時代而言,商人逐利,不事生產。
即便李恪已經證明了他們的價值,但爲農牧思量,將商人階級從社會的最底層抽出來,與農、牧易地而處,根本上拔高的依舊不是商人,而是對農牧這兩個生產階級的社會地位形成了壓迫和損害。
國以農本,繼續壓迫原本地位就不高的農人顯然是昏得不能再昏的昏招,連商人階級都不能對此感到認同。
李恪聞過則喜,迅速調整了這項政策,幾經商議,最後將商賈定位爲同牧,弱農,形成士工爲上,農次之,牧商再次,歸夷爲末的基本階級結構。
穩固的結構,再輔之以大秦最成功的階級創造,暨二十級軍功爵制度,大雍的社會階級流轉充滿了生機與活力,表現甚至更優於商君變法初期的盛況。
這都是允許歧見存在的功勞。
所以李恪一直在有意迴避那種以陣營爲基本,帶着明確目的的政治清洗。
在雍廷中,他不僅很少施威,還有意收斂起自己的羽翼,予以反對派,尤其是嚴駿所代表的【壹王】政系相對寬鬆的生存空間。
可秦廷不同。
秦與雍最大的差異是對大秦正統的認同,凡居高位者,大體都對胡亥在位的合法性沒有懷疑,換而言之,便是否認扶蘇具備大秦的合法繼承權。
李恪主動掀起這一場政治風暴的目的也在這裡。
他要通過這一場大規模的罷黜,爲扶蘇奠定還都之基本,徹底攫奪大秦帝國的正統地位。
在這個大是大非的問題上,李恪的態度是非黑即白。他不需要任何反對的聲音予他警醒,也不需要有人跳出來,維護那些非扶蘇派所代表的階級利益。
因爲,天無二日。
故李恪下手極狠,凡異見領袖,囚之,骨幹精英,縛之,就算是那些立場不堅的牆頭草和兩面派,他也徑直釘上品行不端的標籤,一擼到底,永不敘用。
趙高搭臺,李恪唱戲,藉由這場指鹿爲馬的鬧劇,李恪蠻橫地把秦廷的三公九卿打剩到三位,八百石以上二千石以下卿大夫驅逐至五人,至於四百至八百石的中堅官員,他更是直接一掃而空,一個不留。
他心中甚至可惜,因爲大秦仍保有近十個郡的統治基礎,他不能把秦官和選擇了胡亥的老秦勳貴真的一網打盡。
退而求其次,他選擇保留那些堪堪攀上四百石這個臨朝秩級,尚未形成明確政治立場的那些個散郎、侍郎。
他們相對年輕,他們處在官場下游,他們中的大部分人終其一生得不到展露才華的空間,只能在散官和屬官的位置上反覆流轉,直到年老體衰,終結官途。
那個叫陰荷華的倒黴蛋就是他們的標杆式人物。
李恪代扶蘇給他們宣示了恩德。
在離開咸陽前,李恪要求假相羌瘣竭力維持住秦廷運轉之穩定。爲了達成李恪的無理要求,羌瘣唯一的選擇就是在眼下這些小官大吏之間拔擢人才,給予他們在兩廷合併前的短短空窗期中充分施展自身才華的舞臺和空間。
近幾日,相府會派出大量的任狀,茫茫多不起眼的小官吏會頂着一個【假】字驟臨高位,硬着頭皮去處置那些他們不甚熟悉的一國之政。
李恪不擔心他們尸位素餐,也不擔心他們究竟能不能勝任。
因爲合併之後,他們中的大部分註定要回歸到原本的屬官之身,或許一無所得,或許積功獲得一兩個秩級的提升。也有少部分才華出衆的會得到認同,退而爲輔,晉升中游。
唯有少部分能力強且運氣好的幸運兒纔有可能留作原任,但同樣的,也會有差不多一樣的不幸者因爲纔不勝任或是這樣那樣的疏漏,最終被棄而不同。
但無論如何,在這短短的幾個月裡,他們獲得了公平的證明能力的機會。
維護扶蘇的正統地位帶給他們這樣的特權,則唯有擁護扶蘇的正統,他們的經歷才得以稱之爲正統。
這纔是李恪最終的目的,通過這場政爭,消滅正統之辯,同時明確雍廷在未來的新秦廷當中處於絕對優勢的地位,主導國政。
李恪成功了。
經此一遭,扶蘇以正統臨朝的一切障礙都掃平了,這也意味着他這場耗時幾年的謀劃、追求也終於得盡了全功。
武關還有一場血戰在等着他,那是對成果的守護;扶蘇在鉅鹿的大地上奔馳,那是對權威的益強。
除此二者,餘者諸如那些在這場風波中被李恪一把薅盡的老秦舊貴,亦或是趙高在公子高詔書上的後手以及對蒙恬之死的嫁禍離間,都不過是於他個人的挑戰。
李恪不懼怕挑戰。
在這裡,此時,此刻,此國,此世,大秦的鉅子遠比大秦的正統強大,他……也遠比這個帝國本身更強大。
區區挑戰,以前不盡,以後無窮,戰,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