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徒、北軍、楚項、趙彭、雍韓,各方勢力以及肆虐在趙境土地的山賊流匪,武裝暴民……
得益於趙地徹底崩壞的社會秩序,韓信成功地掩身進亂轟轟的時局,爲扶蘇與十萬鐵騎罩上了一層濃重的,眼望不穿的陰影。
雍軍化成了一隻惡煞,飄蕩在一馬平川的漳水河畔,見之則死,聞之則亡,絕不泄半點蹤跡。
世人只知扶蘇來了,卻無從知其規模、行止,更不知其目的何在。
這種來自身後的隱患無時無刻不在刺痛着舞臺上的與戰者們,使攻者瘋顛,御者保守,各方考量驟然微妙,鉅鹿戰局愈發糜爛。
六月二十八,扶蘇尚在趕往肥子城的路上。
項籍率楚軍十萬強渡洱水,在范增的建議下,迫降趙將宣成、羅裕,將趙國之東武、厝(cuò)縣據而己用。
連日苦戰,一路敗退,趙柏本就只剩下鉅鹿郡南三座城池,如今冷不丁被盟友襲了腰子,當真是痛徹心扉,恨不得當場便棄了王離,與項籍一決生死。
幸得,范增請項伯爲使,及時把宣、羅二將並五千弱卒送回了趙營,連帶還送來一個口訊,說楚軍暫取二城駐紮,待得攻滅暴秦,必得奉還云云。
沒人相信項籍真會把到嘴的肥肉吐出來,這則口訊的價值只在於,范增允諾,秦軍仍是雙方的共同之敵。
人在屋檐下啊……
趙柏愉快地接受了盟友的解釋,不僅設宴款待項伯,還在宴席之上含着笑把宣、羅二將的妻妾子女當作禮物贈予范增,禮單則直接黥在那二人血淋淋的頭顱上。
六月三十,扶蘇駐肥子城休整。
王離擺出堂堂之勢強攻鉅鹿,弩陣如雨,戰卒如潮。一日夜,秦損兵二千,趙亡卒倍之。
正當下,兵力不足七萬的趙軍是趙楚結盟最後的依仗,彭越不敢耗損過巨,止守兩日便棄城而走。趙柏失卻了最後的城池,只得再次遷都,把自己的都城擺到了沙丘宮下的漳懷鄉。
七月一日,王離乍現驚豔一幕。他事先埋伏在鉅鹿東南的北騎軍成功劫獲了撤退中的趙步卒主力。彭越無計可施,唯有以手中精騎對衝護陣。
趙軍一萬騎,北軍三萬騎,雙方裝備近似,操練尤以北軍佔優。爲了護闢步卒退走,趙騎兵幾無還手之力,大損而退,戰失八成。
七月四日,扶蘇入駐柏人城,招程鄭整治情報,以待良機。
王離結束休整,兵出鉅鹿,於大陸澤畔聯營結寨,兵勢赫赫,吹角連天。
七月初五,雙方於漳北平原初戰,大秦弩陣驚駭世人,彭越大敗,損兵八千……
……
無人知曉華夏鬥將的傳統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的。
世傳黃帝有十三員上將,每戰必先,在炎黃與九黎之戰中多次斬落敵將人頭,或就是陣前鬥將的起由。
且不說此論真假,但至少在有周一朝,謀策大興,將軍皆尚戰策兵法,喜立將臺,戰不失儀。從那時起,鬥將就漸漸淡出戰爭,成了演武時纔有的表演項目。
直到如今……
在這場襲捲天下的民亂當中,諸強涌現出大量的武夫將軍。這些將軍以項籍、陳旦爲代表,字或許識得幾個,但卻連信也不見得寫得通順。
文化是他們的弱項,故早古流傳下來的兵書戰策於他們而言便成了負累。
李恪小時候喜歡用抄兵書作爲和旦比勝的懲罰,所以旦才能熟讀兵書,不爲秦將嫌隙,可大部分人卻沒有這樣的經歷。
或是不願,或是沒機會,總之,他們對統兵的理解始終停留在“豪俠武鬥”這個層面。
而恰好,這一屆的兵員也以業餘爲主。
前一刻是農民,這一刻是兵丁;前一刻是無賴,這一刻是兵丁;前一刻是山賊,這一刻,全天下都是兵丁……
他們當中最專業的是戍卒與正卒,一個會列隊,一個體力佳,但最多的卻是僅有過更卒經驗的各行各業,三教九流。
更卒嘛……
站崗放哨是本分,巡營望遠叫好學,若是再懂得招貓鬥狗,設卡勒索,那此人絕對屬於腦子活絡戰力佳的精銳悍卒,大可以委以重用,以觀後效。
半路出家的將軍們很快就發現,想帶好這樣的兵,江湖上的規矩遠比虛無飄渺的戰陣更實用,他們天生就是最合適的人選。
甚魚麗陣、曲尺陣、玄襄陣、雁形陣,只要能一劍戳死對方將軍,什麼鳥陣都是死陣。
這纔是人類戰爭史上最偉大的發明。雲開了,雨散了,大家都會打仗了!
從那以後,華夏的戰爭畫風突變。
兩軍對壘,列陣四方,先找膀大腰圓的胡亂錘響百單八下,然後各自跳出一個會騎馬的鼓手,操着棒槌開始對槌。
這一場一般要槌三百下,即所謂大戰三百回合。槌輸的死在當下,槌嬴的則開啓車輪戰模式,直槌到對方槌無可槌,對面的兵卒自然就會面如土色,一觸即潰。
他們兵多?一槌之力耳。
他們兵精?一槌之力耳。
他們兵猛?此一槌震懾心扉,當真可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
這纔是戰爭!
然而,此間種種皆是後效,至少在秦軍未滅時,這世上還是有至少三支軍隊全然不吃鬥將的buff。
第一支是以大秦西軍爲班底,歷來被貫以神秘之名的雍軍。
第二支是以大秦南軍爲班底,堪稱比雍軍還神秘,神秘到常常失去存在感的越軍。
第三支便是王離所率,至今也沒能成爲某國班底的北軍。
王離覺得這都是他的錯……
他是一個傳統的軍人,從來把將軍二字合二爲一,所謂將軍者,將與軍也。
北軍絕不遜色於西軍,甚至比南軍略勝,但北軍卻混得遠不如二位表弟,就連章邯和刑徒軍都能對他們冷嘲熱諷,譏笑污辱。
何也?
概將之失也!
想西軍李恪,年紀輕輕,便有統帥偏師,輔蒙恬滅匈奴之功。
想南軍趙佗,年富力強,也有臨危受命,輔任囂滅南越之功。
而他呢?
年齡最長,戰歷最盛,然則因爲機緣巧合,卻始終沒有與名聲相稱的戰績,以致北軍也爲他所累,淪落到與一班野路子民兵共戰天下的屈辱當中。
這是恥辱!
所以王離戰意熊熊,因爲他早已將這一戰視作爲北軍與自己的正名之戰!
沙丘宮下,漳北平原,北軍與趙軍在這片廣闊的平原排開軍陣,鼓擂號響,喧聲震天。
王離站在高高的將臺上,深深吸氣,睜開眼睛。
眼前是一片廣袤的平原,北軍在腳下排出魚麗大陣。
魚麗陣是一種複雜的變陣,以八陣圖中的疏陣與數陣結合,小陣緊實,大陣鬆散,狀若魚鱗,進退自如。
此陣最早用於步卒對重甲戰車的掩護與突進,長於攻而弱於守,及至大秦弩陣成名,彌補了守禦闕失,此陣始現攻守相得。
待等到李恪出現,櫓盾重步與精甲鐵騎逐步取代了戰車在攻守上的地位,此陣終於解決了變陣遲緩的缺陷,成長爲大秦常軍最喜用的兵陣元圖。
全陣深藏數十種變化,可龍騰,似虎躍,奔若雷火,守若磐石!
這纔是戰爭!
王離不屑地看着對面的一窩蜂土陣。
那大概是個雁行陣,前端是步卒,中段是弓兵,後頭是弩兵,方陣後頭藏着戰車,左右兩翼躲着騎卒。
以一個戰爭專家的角度,王離一打眼就想出至少十餘種變化來破滅敵陣,問題只在取得戰果的大小。
該用何種變陣呢?
王離拄着劍想着……
想着想着,他突然看到對面軍中馳出一員雄壯的,頂盔摜甲的,手執狼牙,跨騎大馬的將軍,跑到秦軍陣前高聲喧喝,或者說……罵娘。
“呔!王離小兒!我乃大趙上將軍越麾下裨將佔央,你大父在此,速來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