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道之上,車馬粼粼。
二世登基不過數月,然其勵精圖治,三五日便有御令發往天下,所以曾經難得一見的白麾天使現如今一點也不罕見,直道上,馳道上,只要帶着發現的眼睛去找,在天下的大道上總能找到這麼幾支在晃悠悠地向着目的地行進。
不過像眼下這樣,兩杆白麾並駕而驅的盛景依舊屬於難見。
非天之罪。
辛騰的宣令隊伍十一月便出來了,只是不想洛水整整凌汛了一冬,不僅沖垮了才建好沒幾年的洛水大橋,而且四處浮冰的水情還特別不適合擺渡,以至於辛騰只能領着車馬停留在雕陰,等啊等,最終等來了晚他一個月才從咸陽出發的趙成。
這種事其實很尷尬。
一個天使遭遇到另一個天使,雙方又去向同一個目的地,而且辛騰還身負着勸李恪恭順的密令,密令的內容一聽便知,咸陽朝廷和這位大秦鉅子眼下貌合神離。
等待的時候辛騰一直在琢磨,趙成的御令裡究竟是什麼內容。裡頭若是宣戰的,定反的,若是二世在這幾個月裡轉念變心了,他這麼直愣愣跑去李恪的老巢,豈不要變成一個天大的笑話?
可他還不能問……
趙成的御令不是給他的,他貿然去問,乃是大忌。
所以這幾個月,辛騰是既忐忑又懊惱。
忐忑,當然是爲了趙成手上的御令。
懊惱,則是爲了自己這麼多年的老實本分。
辛凌早早便被定爲扶蘇的皇子妃了,可她多年學藝,遲遲不嫁,不僅把扶蘇培養成了古往今來第一個大齡的鑽石王老五,還把好好的辛家逼成了整個朝堂的笑柄。
辛騰一直活在恐懼當中,恐懼扶蘇悔婚,恐懼始皇帝失去耐性,把脾氣一股腦撒到無辜的辛府頭上。
天地良心,同是顯貴,他這個顯貴過得是謹小慎微,不聚宴,不赴宴,不敢培養一個爪牙。
結果倒好,辛凌嫁了,扶蘇黃了,始皇帝也死了,他像個局外人一樣被丟出來做二世的信差,負責說服自己女兒的師弟,幹掉自己女兒的丈夫,還不能讓自己女兒知道。
這還不是最糟心的。
最糟心的是自打出了咸陽,他就對天下大勢兩眼一抹黑,沒人給他通傳半點消息,唯一的消息來源是李斯特。
在趙成來之前,李斯特先一步從河間歸返咸陽。
二人在直道上碰面,辛騰爲了討好李斯邀他買醉,在車廂裡,他聽說李斯特及其十四五個親信一起被郡守陸衍以名字不好聽爲由打回咸陽爲郎……
沒有任何意義!
辛騰早就從密令裡看出來李恪和咸陽不和,李斯特的遭遇只是進一步證明了李恪和咸陽不和,且不和到李恪連個像樣的掩飾都懶得去找。
再後來,雕陰大橋就被沖垮了,辛騰滯留雕陰,隱約覺得上郡的氣氛不對。
可他不敢說……
他不知道李恪爲啥和咸陽不和,也不知道二世爲啥要殺扶蘇,更不明白扶蘇爲啥沒死成,以至於他得大老遠跑這一趟,偷偷摸摸去勸說李恪。
二世是皇帝啊!
只需一道御令下去,李恪莫非還敢抗令不成?
這趟差使他有無數個不明白,只有一件事,慫了這麼多年的辛騰卻是明白的。
若李恪真敢抗令,西軍就肯定做好了造反的準備。西軍若是做好了造反的準備,這封密令就很可能會要他的命。
辛騰想活,而且一點也不奢望那個嫁了人的賠錢貨會幫他說話,他決定靠自己,絕不在細節上得罪李恪分毫。
上郡的氣氛不是不對麼?
他在雕陰找了個遊學的墨者,讓墨者去問,然後把理由原封不動送去咸陽,至此心安理得在雕陰住下來。
直到前幾日,二月終末,這位被他喚作公輸先生的墨者點頭了,他才告訴車隊,渡河的日子到了。
辛騰的天使車隊渡河,趙成的天使車隊緊隨其後,也渡過河。
過河起行,行不半日,趙成的車隊中過來一個名叫呂釋之的商賈,這商賈爲趙成傳了個話,說希望雙方車隊並作一路,共去河間。
辛騰的目的地是狼居胥,當即便問爲何是去河間?
也是那時他才知道,原來李恪和扶蘇早就已經離開了狼居胥,駐進河間郡,塞上城……
好險!
若不是趙成客氣,他險些就要順着直道一路從高闕出關,去狼居胥繞個大圈。幾千裡的奔波不是關鍵,關鍵是他的御令是先令,先令後達,失期大罪!
辛騰慶幸着,慶幸着順着直道直抵陽周,然後……傻眼了。
有一座雄關橫亙在陽周的平原上,東西綿延上百里,阻斷直道,分割南北!
這關牆兩丈多高,通體灰色,由一塊塊兩丈寬,一丈高的矩體方石像磚一樣壘砌成型,其上旌旗招展,兵甲如叢!
辛騰揉了揉眼睛,把隨行的那個墨者喚來:“公輸先生,陽周何時多了一座雄關?這材質我在咸陽將作見過一回,似乎是叫混凝土吧?”
那墨者清了清嗓子:“確切地說,叫竹鐵雙筋混凝土,是一種新型的施工法,硬度與青石相若,不過製取簡單了不少。”
“先生果然博學。”辛騰對墨者拱了拱手,“不過,上郡爲何在郡當間建此雄關,且我近在雕陰,何以對此一無所知?”
“辛公不知道的事可多了。您可知,您如今早已經不是中尉,是內史了?”
“噫!”辛騰瞪大眼睛,“我調任了?”
那墨者聳了聳肩:“看,二世陛下連給您調任的大事都沒知會您,上將軍在上郡建座小關,如何會通知您。”
“這倒也是……不是!上郡又非上將軍節制之地,他如何能在此建關?”
“這……您就要問上將軍了。”
聊了半天,辛騰除了知道自己成了大秦第二個【內史騰】,別的一概沒問出來。他對此倒是挺習慣,抖一抖袖,親自去到緊閉的關城。
關上豁一聲探出好幾枚勁弩:“關下何人!”
辛騰指了指自家身後的白麾令旗:“我乃你家上將軍師姊之翁,爵少良造,職大秦內史,辛氏,騰也!”
關上一片倒吸涼氣的聲音,很快,關門徐徐而開,從中奔出個銀盔銀甲的年輕將軍,兜頭就問:“貴人真是辛先生的翁?”
辛騰很習慣了。
從找到那位公輸先生開始,他就發現在李恪的地盤,賠錢貨的翁這個名頭比甚高爵顯職都要管用,甚至比天使的名頭都更管用。
他傲然一笑:“此番我爲陛下天使,此等小事豈會作假?”
那將軍登時歎服。他長揖到底說:“稟辛公,小子乃苦酒裡餘仲志,早年多得辛先生義助,感懷在心,無以爲報!”
“原來是苦酒裡的將軍!”辛騰慈祥地拍了拍仲志的胳膊,輕聲說,“不知將軍是否守關之將?”
“陳將軍公出,小子不過是代陳將軍守關。”仲志不卑不亢回答,“辛公,陳將軍便是上將軍的發小旦。”
“雁門將軍陳旦?”
“正是!”
辛騰更茫然了:“這……雁門將軍不在雁門,在上郡作甚?還有此關……”
“辛公,將軍是上將軍的發小,從來不願上將軍深陷險境。他聽聞有中原逆賊欲對上將軍不利,便在此建了關隘,嚴守刺客。”
“爲一則流言……建百里雄關?”
“哪是流言!這幾日我等都揪出十七個刺客了!”
“噫!”
辛騰覺得自己再也等不下去了。
他匆匆告辭,車馬過關,臨行之前,仲志突然趕上來問:“辛公,小子多嘴一問,您後頭還有天使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