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說,李恪最後的明志之語不太入耳,但約法三章確實爲這場集會打下了一個不錯的基調。
事實本就是這樣。
西軍身爲大秦鼎定社稷的三足之一,看似是李恪一手獨掌,實際上卻同樣是各方勢力交織盤繞的狀態。
始皇雖死,餘威尤烈,扶蘇和李恪若不能快速讓執掌七郡的官吏、將佐們定下心來,莫說以後反攻咸陽,便是眼下,想要維持住七郡的穩定與發展勢頭也只能是一種奢望。
不過始皇帝的餘威也就這樣了。
李恪明白自己的劣勢,同樣也明白自己的優勢。
西北七郡有不同於中原的特殊優勢。
首先,其地域發展的核心始終在墨家,這保證了西北的政局便是再有動盪,其發展思路也不會擅改,李恪的根基就不致動搖。
其次,西北官吏普遍年輕。
墨家在西北的社會實驗涉及根本,故在處理此事時,李恪和始皇帝這對搭檔在大膽推進的同時,始終沒有放鬆過謹慎二字。
這場變革一直處在由表及裡,由小及大的過程當中,自陽周、直道二線並舉,到河間立郡,合二爲一,再到西軍鎮邊,以軍輔政,這個過程不僅造就了李恪這樣一個年僅二十四歲的封疆大吏,也造就了一大批年輕、大膽的中下級官吏。
西北的官場是極具活力的。
年輕人有衝動,有幹勁,思維活躍,接受力強,便是李恪從未刻意排除過異己,爲眼下的局面挑選追隨,年輕人們也早已通過優勝劣汰的官場法則逐步淘汰了因循守舊的中老年官吏集團。
他們在西北獲得重用,也接受了西北獨特的社會制度和生產力結構,他們的身上牢牢打着李恪的烙印,若是有朝一日真脫離了這個團體,改換門庭,他們也只能被當做異類看待。
對以黃沖和張遷爲代表的年輕官吏而言,士子的節操不至於讓他們爲了官途背叛大秦。但若是身在大秦這面金字招牌之下,扶蘇與李恪卻無疑是他們最優的選擇。
約法三章就是這面金字招牌的支架,這支架勿需多牢靠,勿需多經得起推敲,只要有,就足夠讓他們安安心心在扶蘇和李恪的麾下追求抱負,併爲之死心塌地。
就如李恪所說,扶蘇劃地自守,墨家和李恪是最堅定的支持者,佔據軍政主流的年輕官吏也易安撫,宗室將領不虞後路斷絕,不足爲慮,夷狄新民缺乏根基,好做排布。
各股勢力當中,唯一需要特別操心的就是那些在中原舉足輕重的大秦勳貴們,而他們的代表,馮劫是長平馮氏,李斯特是上蔡李氏,司馬欣是夏陽司馬氏,董翳是夏陽董氏,李信則是隴西李氏。
這其中,李信因爲和李恪的家世淵源最先選定了立場;司馬欣中道加速,夏陽司馬氏顯然也有了決斷;董翳爲人沉穩中庸,又與司馬欣有同鄉之誼,李恪準備讓司馬欣去安撫;上蔡李氏並非望族,丞相李斯跟李恪還有學派之爭的衝突在那兒,所以李恪早早就支使陸衍把他禮送出境,現在也沒了額外的糾葛。
如此一來,扶蘇需要面對的只剩下爲了家族,表現得無比激進的馮劫。
頒定完約法三章,扶蘇以目光詢問李恪,李恪微微搖頭。
眼下還不是扶蘇出場的時候,他手上還有一張牌,可以爲扶蘇提供助臂。
“諸位落座。”
堂下衆臣依文武左右落座,便是馮劫也被李恪的約法三章撥亂了陣腳,沒有繼續堅持反對派的立場。
他的表現讓李恪會心一笑。
“諸位,咸陽那位的真僞短期之內還難有定論,但前些日子,建設過半的塞上大橋卻撈出一物,我以爲神奇,此番便帶來了狼居胥,正好藉此機會,邀諸位一飽眼福。”
李恪鮮少故弄玄虛,偶爾爲之,自然激起了衆人的好奇。
烏鶴敖大咧咧問:“不知君侯撈了何物,莫非是什麼上古神獸?”
“沒有那麼古老。”李恪擺了擺手,柴武令狴犴撤掉口供血書,又從帳外擡進一個紅綢包裹,半人高的碩大造物。
他向扶蘇抱拳請示,扶蘇壓住好奇,點頭應允。
紅綢被柴武親手揭開,在衆人面前露出一尊巨大的三足圓鼎。其通體銅綠,口大腹深,鼎面鐫刻山海之圖,三足之上密佈龍紋。
鼎一現世,馮劫和江隅幾乎在同時掀翻了几案!
他們驚惶地站起來,瞪着眼,吸着氣,有進氣,沒出氣……
“這……這是……”
李恪沉聲在正席作出註解:“此天下九鼎之一,龍紋赤鼎,又名曰……雍鼎。”
“不可能!”馮劫一聲尖叫跳出班來,“龍紋赤鼎本在周室,想當年先陛下移鼎咸陽,於沛水遭遇大浪,舟楫傾覆,雍鼎不知所蹤!如今便是重現於世,也當在沛水流域,如何會飄去千里外的塞上!”
“那馮郡守覺得此爲何物?”
“贗品!”
“贗品啊……”李恪還是那副不怒不喜的樣子,“郡守有家學,能識古物,斷古文,不若就請您與江將軍共驗此物,看看是不是修橋的墨者們爲了哄殿下開心,私鑄九鼎如何?”
“固所願,不敢請!”
半晌之後,江隅面色蒼白,馮劫搖搖欲墜。他們看着驚容未散的扶蘇,幾次張嘴,又幾次閉嘴。
李恪閒適地整理着衣襟上的褶皺,懶懶散散問:“馮郡守可有定論?”
“此鼎……乃真!”
扶蘇難以置信地盯住了李恪。
他是最知道此鼎來歷的,那根本不是從甚大河之中打撈出來的,而是李恪命人,從雁門郡中專程運來的!
龍紋赤鼎……居然一直都在墨家手中?
李恪無暇顧及扶蘇的驚疑,他正肅起神色,啓脣,朗聲。
“鼎!爲國器!想大周立國之初,周公聞得天下傳揚,言西岐立國不正,妄自代商,便命人以九州山河鑄鼎。此鼎現世,天下皆服,周公以一死物,奠下了週六百年的天下。”
“先陛下曾欲將九鼎移至咸陽,以此來彰顯大秦據有九州之正統。然而,龍紋赤鼎,亦即大秦源起之雍鼎墜水,不知所蹤,這意外使先陛下不得不改了初衷。”
“八鼎陪葬於驪山,雍鼎流落於江湖!”
“與在座的諸位一樣,我也曾以爲雍鼎當再無現世之日,畢竟這世上無人再比我知道水力之強盛,隔了這許多年,雍鼎便是沒有流入東海,也定是已然埋入水底,歸於天地了。”
“我錯了。”李恪誠懇道,“雍鼎再現!且鬼使神差般從沛水移到了大河,撞中了正在施工的塞上大橋!天地有神耶?八百斤赤銅鑄鼎潛行數千裡至大河,哀先陛下之魂歸耶?”
“或不止如此罷!胡亥得位疑雲重重,西北七郡正欲護大秦之法統,此鼎便現世了!”
“我們不反。大秦乃世之正朔,天下萬民心悅臣服,豈容反耶?”
“然,一盤散沙之七郡可自持呼?亂命若抵,我等可拒呼?強兵若至,我等可敵呼?”
“國!不可一日無君!我等皆先陛下之追隨,大秦之忠勇,豈可容自己無君無父,無天無主?”
李恪長身而起,踏步而下。
他在龍紋赤鼎之前停下,轉身,長揖!
“臣,定海侯,詹事,節制河間、西海、河西、定北、北海、九原、雲中七郡之戎狄上將軍恪,請皇子扶蘇上應天命,下應民聲!立王都,號雍王,面南,稱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