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貞寶自金臺一躍而起,閉目,屏息,筆直地鑽進到灰漿當中。
一丈深的漿,相對於五丈多的高度差而言並不算深,但水泥漿的密度比水高得多,入漿之後,他受到的阻力也更大。
饒是如此,他還是覺得巨大的力量衝擊雙腿,就像斷了似的,劇痛入骨!
然而他沒空去痛。
灰漿之中無處喘息,像這樣的情況他在渭水裡做過嘗試,根本就不需一柱香時間,他必死無疑!
他沉在漿底,腳踩着大鼎,濃稠的漿液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飄浮的煤矸石不時刮擦在他的身上。
時間倉促,漿液中的石灰不曾熟透,灌入鼎後依舊在持續反應。熟化反應會放熱,哪怕如今只剩下溫熱,依舊能讓他感到無所不在的刺疼。
腿腳疼,皮膚疼,難睜眼,難呼吸!
周貞寶忍受着這些,努力俯身,從腳下摸出一根草繩。
他把草繩牽起來,順着它邁步,直到鼎壁。
他在鼎壁摸索,摸到一個輪盤。他轉動輪盤,拼命使力,終將鼎壁推開一道口子。
四隻大手伸進灰漿,拽住他,把他強行拽了出來!
有人遞來溼巾,周貞寶用力擦臉,不僅要擦掉糊在臉上的灰漿,還要挖出鼻孔,挖出耳洞!
聲音!空氣!
他大口的喘息,想把那溫暖溼潤的空氣統統吸進肺裡,這輩子也不吐出來!
他終於能睜開眼睛了!
周貞寶睜開眼,模糊的視線漸漸明晰。
這裡很暗,在兩朵幽橘色鐙火的映照下,他勉強能辨出應曜與柴武的臉。
“曜君……武君……”
聽到喚聲,應曜與柴武皆現喜色。
周貞寶疑惑,身處在鼎底,李恪如何做到既把他救出來,又不讓灰漿灌入密室的?
他回頭去看,看到了自己脫逃的窄小閥門,那門仍敞着,裡頭的灰漿如弧,在虛空中,如同被無形的牆壁托住……
“恪之力,非人哉?”
柴武放開他,扭頭去把閥門內壁的輪閥拆下,復裝到外壁,然後費力把閥門推回去,關起來,擰動閥,重把這門死死鎖緊。
做完這些,柴武終於舒了口氣。
“周師,此處是先生在鼎壁中闢的增壓室。依他的說法,氣之壓力不弱實物,我等雖不太明白其中的道理,但以此情觀之,必又是甚秘傳的絕學。”
“氣壓?”
應曜一面爲周貞寶打理着身上的灰漿一面說:“周師,此事容後您自可問鉅子,現在我與您說的,您當記住。”
“唯。”
“增壓室密連上林苑的地下機關,平素無人往來。我們在那備了食水衣物,還有一個精擅易容的墨者,她會爲您染髮修面。十日之後,會有一支四十人的將作寺工匠前來檢修上林苑機關,皆是墨者,你們要混在隊伍裡脫身,直往蒼居,再不出谷。”
“老夫省得了。”
“還有,鉅子說,石灰熟化未及成,他也不知除了低溫燒傷,還有何患。此外,火烷布有毒,長久穿着亦是不妥。您若是不舒服了,需隨時說,切不能諱疾忌醫。”
周貞寶感慨道:“此番老夫能保得一命,已經是賴了恪的仙法,餘者還有甚可在意的。”
“需得在意!”應曜認真道,“鉅子視您如友如長,費盡心力纔在十死之地闢出生機,若您終還是死了,鉅子會不愉,墨家會不喜!”
感慨,欣慰,暖意……周貞寶長身一揖:“必感無不言。”
柴武不知何時己經單膝跪在地上,手捏着另一處輪閥:“你等究竟交待完了沒,火烤氣壓,此處可是越來越熱啦!”
應曜一愣,望向貞寶,貞寶對着柴武凝神點頭,柴武呸一口在手掌,用力一轉!
嗞!
……
烈火融金!
青銅的融點僅在九百五十度至千一百度之間,李恪把整個會場建成烤爐,長長久久炙烤之下,達到這個溫度根本不難。
首先燃起來的是背板。
背板主體木製,漆雖有防火之效,卻也保不得一世無損。
僅過了一個多時辰,背板基座焚燒酥脆,巨大的背板便向着會場整個歪倒。
轟隆的巨響聲傳百里之遙,身處於近處,凡旁觀者,皆爲巨鼎中的周貞寶捏了一把冷汗。
焚燒在繼續,青銅在融解。
融掉的青銅化作銅水,在格柵的縫隙中肆意橫流。
風舞指使着將作寺的工匠入場,他們的任務是拆解與五行靈動術無關的機關。
這些機關是將作寺的寶貝,在恪坊下單定製,排期不易。方纔背板倒塌已經毀了數件,再有毀壞,說不定連灞橋改建工程都要受影響了。
始皇帝靜靜地看着燃燒的會場。他不說散,便無人敢說散,咸陽百官皆候在渭南,這一天,咸陽的政事已註定要停擺。
及至舂日,藉着最後的夕霞,小鼎融盡,大鼎歪斜。厚重的鼎底倒于格柵,有青銅傳熱,多水的灰漿咕嘟咕嘟冒起了沸泡。
始皇帝喚來了飧食,在場臣工人人皆有,拆完機關的將作寺也再一次忙活起來,他們這次要給觀臺搭棚,因爲李恪說,似大鼎這般巨物,說不得得燒上三五七天。
等待,慢長而悠遠的等待。
日落月升,日升月落,鼎漿煮幹,巨鼎透底。
至第五日,凝固的新石被烤裂了!早沒了形狀的巨鼎斷作兩截。
五行靈動術終於要了結了!
李恪請示始皇帝,忙命人取水滅火,待到溫度降底至活人可近的程度,始皇帝親自邁下高臺,站在了剝離了鼎壁的水泥塊前。
“開石!”
始皇帝一聲令下,將作寺七十餘石匠手執鑿錘一擁而上,像螞蟻啃象一般爬滿了巨大的水泥塊,一點一點開鑿起來。
水泥塊的硬度不足,開鑿並不算難,但李恪卻要求要把石頭鑿成粉塵,因爲仙丹的規格必定不大。
開鑿半日,石匠發現了第一個金盒。
金盒長條形,人頭大,上呈至始皇帝面前,經過檢查,被人撬開。
金盒之中有夾層,夾層之中是滾燙的開水,開水中漂浮着一枚精緻的玉盒,接縫處封着漆,漆上烙着【琅邪君房】四個齊篆陽文。
君房是徐巿的字,也就是說,這個印是徐巿的私印。
從者取出玉盒,小心翼翼揭掉火漆,確認了內裡沒有暗藏機關,這纔將打開的玉盒呈上。
玉盒當中是一方純黑的綢錦,綢錦之上躺着一面小巧精緻的金牌,金牌上書蟲鳥篆,始皇帝趕緊命人取出先前傳書的肚兜,李斯確認,絕非是同一個人的筆記。
這就對了啊……
傳書中說,徐巿雙臂盡廢,是請了仙童代筆,書寫傳書,而金牌是瀛洲的仙人賜的,無論如何也不該是同一個人。
始皇帝大爲滿意,讓李斯將金牌上的文字翻譯出來。
就在這時,鑿石的石匠又有發現,第二個金盒,同樣的擺置,揭開火漆,綢錦上赫然躺着一枚紫紅色、水晶狀的冰精仙丹!
“這……就是仙丹?”始皇帝顫抖着手接過來,幾乎遏制不住直接塞進嘴裡的衝動。
李恪僭越而上,穩穩拽住始皇帝的袖子。
始皇帝眼中殺氣驟現:“你作甚!”
李恪寸步不退,聲音不高不低:“陛下,穩妥優先,聖體爲重。”
始皇帝這才驚醒過來,他用絕大的毅力蓋住玉盒,深深吸了三大口氣,這才恢復了基本的平靜,掙扎着,把玉盒放到手邊,然後斥退了所有從人。
“高,恪,凡近三步以內者,斬,不必報!”
趙高垂首應諾,大踏步從衛士腰上抽出長劍,護衛到始皇帝三步之外。
李恪卻沒有動。
始皇帝不懷好意地盯着李恪:“恪,你不願爲本真人守護之守護?”
李恪翻了個白眼,幽幽說:“陛下,臣這輩子也沒拔過劍,敢問……劍怎麼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