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開初,大抵在李恪抵達咸陽,始皇宅居懸闕之際,庫不齊草原迎來了又一個嶄新的春日。
冰雪消融,萬物復甦,縱馬在草長鶯飛的無垠野原,放眼滿是一叢叢招搖的爬地菊。
草原地廣而人稀,不同於中原那城郭相依的俗世繁華,在庫不齊,往往兩三日也見不到一個活人,便是撞見了,也多是穿着破爛襖子,趕着大羣牛羊的孤獨牧人。
草原之人,自由,奔放,粗鄙,蠻強。
在伊金霍洛與鄂克託之間,一支車馬滿載的商隊正拉出長長的隊列緩行在草原上,這是秦國大商人呂奔的商隊。
近一年來,呂奔在庫不齊揚了名。
他的商隊常可見烏鶴部的騎士奔前忙後,攜帶的商品多且雜,而且價格低廉,態度和謙。
因爲時常爲李恪張目的關係,那面憨態可掬的三角犀牛旗更被視作朔方部的官方旗幟。
草原人認理的方式單純而直接,烏鶴部是庫不齊土生土長的遊牧,朔方部雖是秦人出身,初來乍到,但不知何故,也被傲慢而強大的赫遲認可了居留放牧。
僅這兩條,再加上物美價廉,態度良好的直觀感受,他們便心安理得地對呂奔名下的商隊另眼相看了。
呂奔是他們的人!
他們稱呂奔爲庫不齊的駝馬,還把呂奔的商隊親切地喚作我們的商隊。
韓信對這兩個稱呼的感覺特別複雜。
身爲李恪的刀筆吏,在實習階段,李左車直奔恪坊,選擇了工坊-官牙一線的駐學方案,而他則去到陽周,通過田榮進入裡坊,選擇了裡坊-裡肆-商隊-遊商這一條龍的遊學方案。
這樣的選擇與二人性格大有關聯。
在李左車看來,李恪必有奪取庫不齊之志,取地之後,這片蠻夷之地或將成爲李恪施展抱負的政治舞臺,治理髮展當爲重中之重,他需要早一步熟悉墨家的行政風格,如此才能在未來的班底當中發揮長處,爲人所重。
韓信對李左車的判斷沒意見,可他對政務沒興趣,他的眼睛裡只有奪取二字。
奪取必戰,戰必就地。他不知道河間軍已成的秘密,只能看到朔方部小小的半部之兵。
此戰當要以少戰多,故廣取地利至關重要!
然而!
韓信高瞻遠矚地看到了不遠後的未來,卻獨獨忽略了眼前的處境。
田榮把呂奔介紹給他沒錯,呂奔的商隊重刺探輕營商沒錯,牧人對他們全無防備亦沒錯,只是沒防備一旦過了頭,另一種煩惱就來了……
昨天,在伊金霍洛的黑猢部,有個缺顆門牙的老牧人喚他馬仔。
這兩個字意義非凡,翻譯過來,呂奔是庫不齊的奴僕,而他則是呂奔的奴僕。
如此高絕的評語讓自視甚高,又好些日子沒受過閒氣的韓信氣悶了一夜,直到今日商隊啓程也沒能緩過勁來,坐臥起行,都覺着胸口壓了塊巨石,怎麼都喘不順氣。
哪來這麼長的氣性呢?
搖搖晃晃斜坐在西行的馬車上,韓信嚼着甘澀的草根,滿腦子不明就裡。
他又不是什麼養尊處優的貴人出身,少時浪蕩淮陰,什麼樣的苦日子沒過過,什麼樣的屈辱沒受過?
只要是與他無親、無故、無牽、無掛之人,多大的屈辱苦難,他都能做到置若罔聞。
可這次是怎麼了呢?
莫非做了幾年槐裡才子,過了幾年不受辱的日子,取了妻,生了子,又得了貴人所重,他的氣度就變小了?
這不應該啊?
韓信想不明白,歪着腦袋,望着遠山,茫茫然神飄萬里,又回到昨日的黑猢部中。
雖是第一次遊商,可跟着呂奔,他走過的部落也有七八個了,有大有小,有富有貧。
一般來說,部落之屬富者強,貧則弱,牛羊駝馬是他們的財富,只要是強大的部落,他就能看到雲海一樣聚散不定的龐大羊羣。
但黑猢部沒有。
這是個強大的部落,有很多男人,很多健馬,宴置肉山,豪飲奶酒,可他們的牲畜、女人,甚至老幼都不算多,或者說比起其他的強大部落來,只能稱少之又少。
呂奔稱這種部落爲悍勇,說烏鶴部就是這樣,看似小部,卻無人敢以小部視之。
至於爲什麼會形成這種畸形結構,呂羌說,是因爲這種部落將劫掠視作主業,遊牧僅以爲輔,在長長久久的戰爭狀態下,不夠彪悍的都死了,活下來的自然全是勇猛之士。
初聞此事,韓信心中只覺得奇異。可現在重回想起,他又有些無從想像一個將劫掠作爲主業的好戰部落怎麼可能存活得下來。
然後他突然想到了朔方部。
從一個部落的角度來說,朔方部就像是一個將劫掠作爲主業的部落,其戰兵、輕兵皆不事遊牧之事,僅憑藉少量人口看顧牛羊,他們對後勤的依賴就遠低於大秦的其他曲部。
黑猢部的生存方式像軍隊?
思及至此,韓信猛地瞪大了眼睛,他終於找到自己氣悶的根由了!
根本不是因爲那個侮辱性的稱呼,而是因爲老牧民的眼神!
那是一個獵人打量獵物的眼神,貪婪,渴望,肆無忌憚!
“奔君!奔君!”
韓信從車轅上彈身而起,從側面躍下馬車,奔跑着飛奔向商隊後段的呂奔。
呂奔正與呂羌商量隊伍在鄂托克原上的拜訪順序,乍聽到韓信的呼聲,茫然扭頭。
“信君因何急迫如斯?”
韓信從一個護衛手上搶下馬匹,打馬近前:“我且問你,車隊備有哪些軍資!”
呂奔翻了個白眼:“這是商隊,何來軍資?”
韓信大急:“奔君!此事鄭重,切莫搪塞啊!”
呂奔一臉無辜道:“我又不將信君視作外人,豈會以此事搪塞?信君,我等以商隊爲叔父探信傳聲,首重便是要讓各部放下戒備。若是堅甲利刃,殺氣沖天,誰敢信我們?”
“當真無有軍資麼……”韓信深吸了一口氣,“那護衛呢?護衛有多少?”
呂奔被韓信的急迫感染,總算有了一絲警覺:“墨衛五十,善步不善騎,烏鶴精騎二十,弓馬嫺熟,還有商隊從人七十二,亦有一戰之力……”
“且聽我說……”
韓信剛要說話,突見灑開警戒的斥侯自東面倉皇回奔,他的樣子歪歪斜斜,手捂右肩,肩頭正插着一枚狼牙長箭!
“馬匪!馬……!”
一枚利箭破空而至,正中斥侯,從喉嚨透體而出。那淒厲的呼喊聲戛然而止,卻足夠讓車隊弄明白眼前的處境。
遠方塵煙起,黃沙蔽雲空!
馬匪來了!
六七百數的馬匪跳出地平線,順着商隊行進的方向,自後向他們急追過來。
商隊一下便亂了起來,呂奔虛估了一眼數目,知道商隊絕無勝算,便當機立斷下令:“向西北逃!轉道朔方!”
“不許逃!無車無馬如何跑得過四蹄疾奔,逃,必死也!”韓信盯着呂奔,厲聲打斷說,“奔君,僭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