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池北岸,下市時分。
北境的冬日晝短夜長,在下市之時,朗日早已西垂。
可天池畢竟在不鹹山巔,西垂的日頭距離下山尚有老遠,各家居戶在斜陽下扶老攜幼,翹盼着那條不算寬闊,更算不上綿長的北岸主路。
今天是個大日子,墨家新上任的年輕鉅子成婚了,迎娶的是公輸盤嫡傳的血脈,北岸最尊貴的少姬瑾。
更重要的是,少姬瑾居然不是鉅子今日要迎娶的唯一新婦。四處散福的墨者們早已說了,少姬瑾是嫡妻,而鉅子要在今日將他的三妻一氣都取歸門去!
一禮娶三妻啊!
北岸的居民大都是公輸家的弟子門人,對這個消息真真是又氣又羨。
氣的是他們最尊貴的少姬在墨家眼中居然當不上一場專獨的昏禮,羨的……當然是這位鉅子三妻同堂,竟還能將昏禮辦得如此堂皇。
聽說這位鉅子是聖人血裔,貴人之後。
聽說這位鉅子有才俊非凡,舉世皆聞。
天生之人必有天賜之貴,那話中說的,怕就是他這樣的人吧?
觀禮的人們竊竊私語,百感交集,看着車駕遠遠而來,終歸是誠心送上了他們的祝福。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fén)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zhēn)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桃夭》的歌聲漸起,從起先的零落,到後來的齊整,觀禮的人們一遍遍唱,送着李恪與迎親的車隊去向呂雉的方向。
在呂家暫住的房門前,李恪見到了呂雉。
今日的呂雉極美,妖且麗,輕且盈,膚似凝脂,粉黛蛾眉。
她含羞帶怯地掩身在呂公身後,纁裳下柔荑輕絞,玄衣映貝齒若犀。
一顰一笑,一瞥一瞄,渾身上下都是萬種的風情,千般的妖嬈。
躲在車簾後偷瞧的公輸瑾忍不住漏出一聲短促的,如臨大敵般的驚呼,落在李恪耳朵裡,激得他牙疼似連抽涼氣。
他躍下馬,從儒手裡接過金車繞轉三週。
“請娘子歸。”
同樣的話語,李恪對呂雉喊來全然聽不出儀式的感覺,就像是再正常不過的夫妻敘閒,娘子去丈人家中小住,如今歸期至矣,如此而已。
呂雉瞬間便回覆了平素的儀態,落落大方對着呂公一福:“翁,雉兒隨君郎歸嫁了。”
呂公臉上只有堆不下的滿足:“且歸,勿念。”
“唯。”
李恪牽着金車走到檐下,伸手迎過呂雉,小心攙扶上車。
待呂雉在車轅上站穩了腳,李恪纔有一聲細柔如水的輕喚:“雉兒。”
呂雉羞怯含首:“君郎……”
“雉兒今日豔絕。”李恪握着呂雉的手,笑着輕敘,“方纔遠觀時,我險以爲自己走錯了道,見着了跳鄭舞時的妙戈。”
呂雉的羞怯一下子僵在臉上:“君郎……”
“家中不需鬥豔爭寵,你是阿姊,更不該帶壞了妹妹纔是。”
呂雉一咬貝齒:“妾連嫡妻位都予她了,卻連爭寵也不許麼?”
“不許。”李恪虎下臉,“以後這種妖嬈只許在房中做給我看,像方纔那樣漫散給外人看,我虧大了!”
……
連下兩城,虞姬左近。
下市還有半個時辰,李恪看了看天色,確信自己能夠趕在日薄之前趕回家裡操禮,這才長長鬆了口氣。
只剩下一家了……
拐彎,抹角,李恪始見屋舍,看到自己玄衣纁裳的下妻正與其兄一道,在檐下等着他和他的迎親隊伍。
李恪已經駕輕就熟,他躍下馬,自何玦手上接過金車,繞地三圈,高聲親迎:“請娘子歸!”
虞姬全無動靜……
這一場的主角睜着大大的漂亮的大眼睛,一副嫺靜優雅的樣子站在那兒,渾身上下全無錯處,唯獨就是不動。
仔細看她的眼睛,茫然,木訥,似乎還有些神遊物外。
虞子期急壞了,站在一旁不住咳嗽,就像得了十級肺癆。李恪啼笑皆非,倒是不惱,只是牽着金車走近一些。
“妙戈,奉茶。”
“啊!唯!妾這……”虞姬驚醒過來,表情動作同時停滯,她想起來了,現在是親迎,“公子……”
“請娘子歸。”李恪微笑着輕輕重複。
虞姬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勵,對着李恪重重點頭,又對虞子期說:“大兄,妙戈隨君郎歸嫁了!”
虞子期如蒙大赦,用轟蒼蠅的手法趕緊趕地擺手。
“且歸,勿念!”
這對兄妹誒!
李恪牽着虞姬的手,把她扶上金車。四目相對,李恪發現她除了玄衣纁裳,居然一點妝容都沒作。
她全憑着天生麗質撐着顏值,勉強才與公輸瑾平分秋色,跟妖精似的呂雉根本就無從去比。
李恪一臉無奈:“妙戈,雉兒莫不是威脅你了?”
“咦?君郎何以如此覺得?”
虞姬滿臉無辜,看起來也沒有遮掩的味道。
這反倒讓李恪好奇了。
“若是與雉兒無關,你今日何以不施粉黛?”
“此事……”虞姬的神色又茫然起來,“公子,這三媒六娉,盛禮大典真是予我的麼?”
她其實挺迷糊的……
作爲這場怪誕昏禮最大也最無意的受益人,虞姬至今還不大明白自己究竟怎麼擁有了三媒六娉的優厚待遇,而且這一切來得還如此突然。
回望一兩個月前,慎行還在與嚴氏、呂公商議李恪嫡妻的人選,虞子期原先也有旁聽。
一幫子人精根本就不將婚事當婚事看,滿滿都是妥協、斡旋、交換、對衝,虞子期有聽無懂,每次旁聽都像度日如年,到後來,索性就不去了。
虞姬對兄長的態度並不在意。
身爲呂雉所選定的下妻人選,她原先就覺得,自己在轉正前,至少要做定幾年無名無份的侍女。
李恪的當務之急是選定嫡妻,然後是迎娶呂雉,再然後,等李恪的家事妥當,嫡妻與呂雉分出高下,或許才能想起收她進房的事。
作爲一個從小由鄭女教養長大,而且家世與錢財皆無可取之處的美人,虞姬對自己的昏禮從沒抱有過任何非分的期待。
她覺得,自己入門的過程或許會起於一次半推半就的酒後亂性,李恪會在事後尋個相對還算吉利的日子,找一個成過婚的女墨者兼職媒婆,靜悄悄給她敲定名份戶籍。
可是毫無徵兆地,嚴氏突然告訴她,李恪要在這場昏禮中迎娶三妻。
緊接着由養也尋到虞子期,手把手跟他探討起昏禮的一應細節……
再兩日之後,何玦正式登門。執雁納采,攜媒問名,納吉的龜甲中佔的是商末的古錢,納徵的彩禮上還縛着一枚華貴的璋。
玄纁縛璋啊……
虞姬清楚地記得,在周時,於彩禮上縛璋是諸侯與顯貴們娶妻才用得上的重禮,哪怕在大秦之世,這種禮數也少有平民使用。
而現在……
三媒六娉,玄纁縛璋,她穿着自己連夜縫製的玄衣纁裳,看着李恪引領着金車緩緩行來……
真的宛如夢境一般……
她正穿着極正的貴族婚袍,經歷着華盛的貴族昏禮,她的君郎名滿天下,人品風流舉世難尋!
虞姬很想偷偷掐自己一下,又怕萬一真的疼了,呲牙咧嘴的樣子會破壞掉昏禮的莊嚴。
她還覺得有些懊喪,憑着李恪的提點,她才記起自己今日忘了描妝,這兩日又不曾睡得很好……
會很難看吧?
她想要面銅鏡。
她還想要眉筆和姻脂。
還有琴……
她忘了帶她的琴,到時昏禮上誰來彈奏雅樂?
虞姬站在車轅上,恨不得奪路而逃。
李恪輕輕敲了敲木架,低低的嗓子宛有磁性,幽幽軟軟滲進她的心裡。
“你兩位阿姊皆在車裡等着呢,安心登車,莫誤吉時。”
虞姬的眼裡一下便有了神采。
“公子……”
李恪指了指太陽,故作憊懶:“快些個,別磨蹭。”
“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