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在雨巷,李恪裹着鶴氅,腳踩着溼漉漉的泥地走在前頭,打着傘的蛤蜊跟在後頭,面色蒼白,不言不語。
“還好是生在了北境,這南邊的冬天瘮人,真是穿多少都不嫌夠。”李恪哆嗦了一下,輕聲感慨,“蛤蜊,你當年在雲夢大澤做野人的時候是如何熬冬的?”
然而沒有迴應,蛤蜊就像沒聽到似的,只是努力把傘蓋在李恪頭上,全然不顧自己溼透。
李恪壞笑一聲,停下來,扭過頭:“看看你魂不守舍的樣子。說說吧,夏工那處,你有甚想法?”
蛤蜊咬了咬牙:“主辱臣死,回去之後,臣便自裁以謝公子!”
李恪完全沒想到蛤蜊的反應這麼激烈,猛地瞪大眼睛:“自……自裁?”
“是!公子此番受辱皆因爲臣求學而起。臣有愧於主,合該自裁以全節義!”
“自裁能全節義麼?”李恪哭笑不得道,“自裁自裁,裁完不過剩下一堆爛肉,不可言,不可思,魂歸天外,不知何往,你去尋誰談節義?”
“可是……令公子受辱蒙羞……”
“方纔我蒙羞了麼?”李恪掏了掏耳朵,滿臉不屑的樣子,“明明都快把老傢伙氣死了。”
蛤蜊急道:“公子莫再欺臣了!臣雖出身野人,但有主母教導,亦知貴胄之家最重門風!臣是公子的臣,生死寵辱皆在公子,那夏……卻要臣只侍奉他,不再侍奉公子,這是背叛啊!家臣叛主,若是傳揚出去……”
“傳揚出去啊……”李恪無所謂地笑了笑,“傳揚出去,我李恪的家臣拜了名醫夏無且,夏無且傾囊相授,視作兒徒,有甚丟人的。”
“公子還要欺臣麼?他還要臣再生一子,承繼夏家,如此一來,誰還能記得臣是公子的臣!”
“我的家臣,要他人記得做甚,你記得不就行了?”李恪伸手從蛤蜊手中接過傘,懶洋洋搭在肩上,“蛤蜊,你原是雲夢野人,偶遇你岳丈,入贅做了秦人。後來你岳丈卒沒,機緣巧合與我相識,遷籍時便是家主了吧?那便不是贅婿了。後來匈奴入侵,你立了些功,也有了簪梟的爵位,終成民爵。如此看來,從野人到民爵,他人幾代難成之事,你三五年便走完了。”
“臣是有幸遇上了公子……”
李恪笑着搖頭:“你的人生便是你的,我雖有參與,說到底也不過助力。可雲夢野人衆矣,何以你岳丈單挑了你?獏行民夫衆矣,何以我獨對你青睞有加?匈奴之戰,他人拼死拼活,僅爵公士,你始終留在苦酒,又何以能積功簪梟?”
“醫術麼?”
“是啊,技藝是你立身處世之根本,唯有強於他人,你才能脫穎而出。可公子我的名聲越來越響,身邊能人越來越多,你這身自學的醫術,又能出類拔萃到幾時?”
“這……”
“再者說,李家。李家空有名門之名,可早在十餘年前就死的只剩下兩脈。我那伯父至今還頂着槐裡同宗的名頭在秦爲官,至於我……若不是我這一身機關之術,你覺得我現在會是何模樣?究竟是上將軍尊榮的座上嘉賓,還是苦酒裡一介粗鄙的山野小子?世上之人,又有誰會以正眼看我?”
“公子……”
“覺得奇怪麼?”李恪抖了抖傘上的雨珠,“我仍是我,血脈之中仍是尊貴的武安之血,爲何世人的態度卻會有此天差地別。將相有種,聖賢天生,可聖賢的後人多了,成與不成,還不是看我等自己麼?”
蛤蜊徹底愣住了。
家族,榮耀,這些在常人眼中無比重要的東西,在李恪眼中居然只是錦上添花的擺件。
他的眼裡閃動着濃濃的不屑,不對人,不對事,只對自己體內流淌的血,或者說,是對世人那種愚蠢的,唯血脈論的嘲諷。
蛤蜊突然憶起一幕畫面,月餘之前拜訪屠睢,李恪裝點齊整之後,當着蛤蜊與滄海君轉了個圈,之後便狂傲地問:“你們看,我這一身花枝招展,可能滿足世人對聖人的幻想了麼?”
是的!
世人幻想着聖人的形貌,帶着挑剔的眼光品評豪傑,此人醜陋,此人粗鄙,此人窮酸,此人卑賤,此人愚笨……直到看到了李恪,看到他無可挑剔的形貌,聽聞他震驚世人的業績,想起他尊崇無比的血脈,纔會由衷讚歎:看吶,此子乃武安後嗣,伯益血脈!其人有天命所重,無怪乎能生而知之,文武雙全!
此乃世間之正理啊!
擁有全部的李恪,何懼區區流言蜚語!
蛤蜊振奮起來:“公子,您的意思,是要我應下此事?”
“有便宜不賺,那可是天理難容之事。”李恪狡黠一笑,理所當然道,“蛤蜊,我予你三年之期,你要將那老兒的醫術學來,還要生個兒子,承繼夏家少良造的高爵。到時你二子一個學墨,隨我建功立業,一個學醫,天生承繼高爵。嘖嘖嘖,說來還真是鹹魚翻身,廢柴逆襲的模版,說不得後世還會有人以你爲主角著書呢!”
李恪說的興奮,滿嘴都是蛤蜊聽不懂的話,不過他至少聽明白了前半段,養育二子,從墨從醫。
蛤蜊忍不住暢想起美好的未來,可想着想着,他又疑惑起來。
“公子,既然您一早便打算讓我隨夏師學藝,爲何當時不直接答應下來,還要一臉愁苦地與他定下黃昏之約?”
李恪翻了個白眼。
“滄海就不會問這樣的問題,他比你壞多了。”
“噫?”
“我等與人交道,當知曉他需要什麼。那老兒既然想與我爲難,若是我乾脆利落答應下來,豈不是反倒叫他失望?”
“這……這便是道理?”
“這可是大大的道理。”李恪揉着鼻子,轉身邁步,“那老兒此番賭上身家性命想要令我難堪,誰知我根本不在意這些,這些事情若是讓他知曉,該是何等的挫敗?蛤蜊,尊老絕非誠信便可,老人頑皮,有些時候哄着他們一些,叫他們覺得奸計得逞,那纔是兩全其美。”
蛤蜊一臉古怪,頂着雨追上來:“公子,您說的臣不明白……”
“不明白便淋着。回去收拾一下行囊,挑雨密些的時候再去他處赴約,切記表情要哀傷,面色要青白,若問起我,便說我把自己關在房裡,你也不知究竟,可明白了?”
“唔……臣謹遵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