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禮爲宰,就是指在祭祀之後的飲宴上,負責爲賓主切肉分食的人。
這活計聽起來像後世的服務員,做起來也像後世的服務員,可在秦時,卻是一種難得的認可和提攜。
蓋其根本,只因爲上古之時物產不沛,部落之處猛獸橫行,先人們想食塊肉,極之不易。
動員整個部落的男丁狩獵,僥倖從猛獸口中奪下一星半點,他們拖着傷疲的身軀回到部落,首先要面對的,便是分配的問題。
誰家多,誰家少,誰家傷重,誰家力強,集體資產的分配紛繁複雜,因爲分配不公,交鬥、結仇之事,不一而足。
三個和尚沒水喝的道理古來皆同,所以先人們很快便萌生起權威的概念。
分配肉食的權力被交予各部族長,而因爲分肉稱宰,主導分肉之人便被先民尊稱爲主宰。
再後來,生產力發展了,人民手中物產漸豐,各部族長更有了私產和奴隸,衣食無虞,再不和領民們分食獵肉。但爲了權利的穩固考慮,他們依舊把持着分肉的資格,只是不再親自操刀,而是以委派親信的方式行使主宰之權。
宰爲屠肉,相爲佐使,宰相一詞,由此而生。
如此直到了大秦之世,便是黔首再不會爲一口肉食殺人搏命,但這種樸素的權威意識卻通過禮、法、約定俗成,完完整整地流傳了下來。
每逢祭儀,慣例皆年老德召者主宰,但若是鄉鄰中確有交口而贊,家家稱頌的年輕俊傑,他們也會如古之族長般,令其相宰。
所以才說,非長者宰,既是認可,又是提攜。
李恪不知道這小小的戶墉鄉有什麼好提攜他的,也不知道慎行如何作想,不過慎行讓他宰,他也無所謂願或不願。
相宰小事爾,做便做了,難道還專門跑去跟慎行說什麼君子遠庖廚麼?
他又不是活膩味了。
李恪聳了聳肩,站起身,向着四周告罪一圈,便隨着通傳的鄉里去往臺後,先做綢繆。
豈料那個鄉中俊傑居然比他到得更早。
李恪至時,此人正端坐在一隻空盤前揮動利刃,苦思冥想,顯然對宰肉一事特別鄭重。
這讓李恪心生自慚,趕步上前,誠意一揖。
“恪不知大兄在此,姍姍來遲,愧甚,愧甚。”
那青年擡起頭,露出一張分外精緻的五官,濃眉大眼,鼻樑挺翹,他的臉上帶着笑意,聲音聽來溫藹和順。
“我不必臨臺禮祭,是故平旦便在此處籌備,墨家高士不曾晚至,平亦當不得高士大禮。”
“平旦便在?”李恪微微一驚,“那大兄豈不是已在此處近兩個時辰?”
“是啊,所以腰痠腿麻,一時難起,失禮之處,高士切莫介懷。”
李恪突然想起自己初到秦朝時也好些次坐到腿麻,不由和青年相視同笑。
“雁門學子恪,見過大兄!”
“碭郡後學平,見過恪君!”
一番禮畢,二人隔着空盤對坐。
李恪笑言道:“禮成之前,肉食不至,平君何以如此早便候在此處?”
“恪君何以明知故問?”平輕笑一聲,“相宰何其鄭重之事,平區區無爲士伍,驟得鄉老與嗇夫照拂,又豈有晚來之理?”
“那也太早了,肉食方從祭臺撤下,你我還要好一會兒才能知肉食模樣呢。”
平哈哈一笑,左右旁觀,附耳來言:“恪君有所不知。三日前我便打探出今日解肉之人,如今上下交道皆已妥當,肉雖未至,但肉食模樣,我卻早已盡知!”
李恪只感到哭笑不得:“分肉而已,平兄何至於此?”
平正色搖頭:“治大國,若烹小鮮。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非其神不傷人,聖人亦不傷人。夫兩不相傷,故德交歸焉。”
李恪眉頭一皺:“平兄尚黃老?”
平洋洋得意道:“偶得之,莫能忘。老子言治大國者猶如烹煮小鮮,需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蓋因生民之託也。你我如今皆受鄉里重託,與治國者何異?是故分肉相宰,平不敢不克盡竭力,使無錯端!”
這天很難聊啊……
李恪無奈地撓了撓頭,輕聲應對:“誰能亨魚?溉之釜鬵(xín)。我倒覺得,老子之意本在道法自然,凡事以道,則神鬼、聖人束手,民得其利,此治國也。”
平端着架子擺起袖子:“恪君謬矣!韓非子解老,言事大衆而數搖之,則少成功;藏大器而數徙之,則多敗傷;烹小鮮而數撓之,則賊其澤;治大國而數變法,則民苦之。是以有道之君貴靜,不重變法。”
李恪的臉色越發古怪,好像,似乎,大概,這應該是他來大秦以後第一次在探討學問時被人教訓……
“不想平君連韓非子也讀。”李恪喃喃感慨一聲。
“學問二字,在精,也在廣,我雖仰黃老之學,然博採衆長,觸類旁通,此學理也。”
“那平君是否想過,韓非子師從荀子,兼容法、術、勢三脈,終成其新法顯學,此人最善便是解讀,解墨則墨子言法,解老則老子言法,平君既尚黃老之言,韓非子之言,且看便好,旁通更好,唯論證不行。”
“爲何?”
“因爲韓非解老乃爲證法,可不是證老啊。”
平的臉色登時一僵。
正在此時,解肉屠夫捧着剔過骨的肉食走了上來,說:“二位相宰,肉食備矣,你等閒談可止,當速去臺前宰之,切莫讓貴客久候哇!”
平如蒙大赦,一竄起身:“屠人救我……不,屠人言之有理!恪君,貴客久候乃是不敬,我等先將正事辦了!”
他把方正的肉食置於盤上,雙手一託,起步要走,忽又像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說道:“恪君,年歲相仿者,少有如你我這般投契,相宰之後當來我家,我必掃榻以待!”
說完,他捧着肉,一溜煙跑到臺前,李恪愣愣看着,許久纔回過味來,自己居然生生把搭檔給嗆跑了……
李恪啞然失笑,站起身,揹着手,緩緩踱出祭臺,行向宴席。
席上,平於正中,肅穆端坐,慎行眼見李恪走來,詫異問道:“恪,你的尖刀何在?”
李恪愣了一愣,伸出手左右看看,這才發現解肉的尖刀不知何時被他落在了臺後,他微微一笑,對着席上衆老長揖一禮:“稟老師,正告諸位長者,方纔我與平君一番長談,深知平君學問之深,我不及也。小子無顏與平君共享尊榮,求爲側輔,請平君獨宰!”
他的態度真誠,言辭懇切,席上鄉老、吏員皆欣喜。領頭的老者撫須長笑:“戶墉鄉以三百年水土育得陳平,本以爲天下俊才衆也,平不及也,不成想竟連鉅子高徒尚且自愧不如,陳平幸甚,戶墉幸甚!”
李恪聞言一怔,陳平不是那個與張良其名的漢初三傑麼,居然是這麼個半桶水晃盪的小子?
他有心問個清楚,奈何戶墉衆人正激情澎湃,鄉嗇夫代表衆人起身問話:“平!獨宰重任,你可能承?”
陳平感激地看了李恪一眼,振奮回答:“必不令長者失望!”
“既如此,鉅子,本吏斗膽請貴高徒入席,飲祭酒,食美肉!”
慎行微微一笑,對着李恪招了招手,李恪又是一圈告罪,老老實實乖坐到慎行身後。
邊上的辛凌輕聲問道:“何因?”
李恪小聲回答:“君子有成人之美,君子不奪人所好。”
衆墨當即瞭然。
陳平爲這場相宰準備了整整三日,分肉之時自然完美,經他切過的肉,方方正正,四平八穩,而且每人大小几乎相同,看不出一絲差別。
鄉老讚歎曰:“善,陳孺子之爲宰!”
只見陳平在衆人中心一臉傲然,高聲迴應:“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
李恪在人羣背後笑了一下,背過身,輕輕捅了捅忙着食肉的滄海君。滄海君滿嘴羊肉,福至心靈,擡起頭爆發出雷霆般的大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