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時分,始皇帝的儀仗終於出現在道路的盡頭。
千騎掃蕩過後,道路盡頭當先出現一輛掌旗的大車。以四馬挽繮,高欄銅蓋,車廂正面有車長馭馬,皇旗四周有甲士擎盾。
玄旗獵獵,健卒勇毅,它獨行在前,身後是三四百輛重型戰車一同組成的玄旗大陣。
上百面純黑的方旗在戰車的擁簇下迎風而展,每面旗幟上都書有秦隸。
李、趙、馮、王……還有更多單單書一【秦】字,卻在旗面眷滿玄鳥繡紋的黑底花旗。
那些花旗每一面都代表着皇子和公主的身份,上百大旗便是上百隨行的勳貴,它們如衆星捧月般緊隨在皇旗之後,須臾不敢超越半分,帝王之勢,聲威盡顯!
旗陣之後,鑼車開道,鼓車掌行,浩浩蕩蕩的護衛中軍雖着鼓點整齊邁步,二十人成列,五十列成方,第一個方陣是盾陣,第二個便是長戟,然後勁弩,再然後輕兵,第五陣又是勁弩。
五陣齊步,地動山搖!
虎賁戰車出現了,八車一偏,八偏成隊,每車皆是雙馬銅蓋,其上持戈、持盾、持弩甲士各一,神色肅穆。每車之後又跟着頂盔貫甲的虎賁強軍,手持戟鉞邁步前行。
那兵戈的利刃朝向天空,頂端綁着純白的貂尾,隨着風,肆意輕蕩。
再之後……
李恪終於見到了始皇帝的車駕!
四匹純白的健馬齊步駕轅,轅後相連着微微扁平的重甲廂車,廂車矩狀,挑檐圓滑,車角立柱皆是黃金鑄就,硬着正陽,光芒耀眼!
一駕,兩駕……這樣的車駕足足有十三駕之多,它們排出筆直長線,每車之間間隔五步,車旁不見人影跟從,整個車隊傲世獨立!
這就是始皇帝獨一無二的金根車!
黃金雕角畫棟雕樑,就連車轅兩翼,都有金鳳駐停,垂首而拜!
它們正對車頂上的玉雕玄鳥表示臣服,正如這整個天下,都臣服在東夷秦人的雙足之下!
始皇帝,是這個天下獨一無二的帝王!
李恪下意識瞥了眼不遠處的張良。
張良傻眼了……
眼前的車隊,虎賁是雙駟,不可能是始皇帝的座駕,後面的馬車是官車,雜色四馬也不是始皇帝的座駕,始皇帝的座駕就在那十三輛一模一樣的金根車中,問題是……到底是哪駕?
這一刻張良只想仰天痛罵!
蠻鄙的秦人,不通禮教,不明尊卑,堂堂帝王之車怎可駟馬,怎可造上十三輛之多!趕集麼!
滄海君已經站了起來,捏着粗大的銅鏈,一臉茫然:“子房兄弟,山下一輛六馬大車也無啊……”
“趙政果然卑鄙!”張良咬牙切齒道,“但他想以此障我之目,卻是癡心妄想!”
他瞪大眼睛仔細分辨腳下的十三輛金根車,那些豪車看似相同,但細細地看,又隱隱有不同,譬如鳳凰垂首的儀態不同,玄鳥昂首的風姿又不同。
這其中,倒數第三輛車,玄鳥昂首最是高傲,鳳凰低眉最是虔誠!
此!必是趙政王駕!
張良大喜過望,擡手一指那輛金根,急聲吼道:“滄海!便是此車!”
滄海君悶聲一應,擡步跨過遮掩的樹木,長身直立,悍然出現在山脊之上。
他開始旋轉,雙手緊握銅錐的鏈條,雙腳分叉以右足爲根!
他越轉越快,銅錐的連索扯到極致,虎虎生風!
滄海君猛地鬆開了手!
他大喝一聲,聲若霹靂雷霆震響天際!
“予我……中!”
銅錐高高飛了起來,在空中劃過一個美妙弧線,自上而下正中玄鳥!又在砸爛玄鳥之後,帶着無匹的勇力自側前灌入,側後傳出!
整輛金根車眨眼間變作一地殘渣!
“有刺客!”
尖銳的嘶喊聲驟然炸響,秦軍大陣一片混亂,但僅僅亂了片刻,便有將軍前後而至,指揮虎賁怒喝攀山!
“風!”
“大風!大風!大風!”
箭如雨下!滄海君躲閃不及,被一箭扎中小腿,悶哼跪倒!
他一把折斷弩箭,翻滾着藏入密林,擡起頭慌忙尋找張良蹤跡。
哪裡還有張良的影子,早在他躍出蔽木,旋身刺王時,張良就已經毫不猶豫地轉身逃進山林。
滄海君不滿地啐了一口,再無暇去尋找張良蹤跡,他依着先前的商量辨明方向,一瘸一拐順着東邊的小徑奔命逃亡。
他所不知道的是,山下秦軍此時正向着主持御駕護衛的中尉辛齟(jǔ),也就是辛凌的生父稟報事情。
“稟中尉,陛下無恙!”
辛齟滿臉羞怒,失態喝罵道:“我自然知道陛下無恙!我要刺客,刺客何在!”
“刺客……”
“陛下東巡生出此等事端,若尋不見刺客,我先將你等正法,再自去向陛下請罪!”
稟報的校尉一臉苦意,不確定說:“前日有斥候來報,言及於山中發現一條隱秘小徑,本以爲是獵戶所設,如今想來,或是刺客預留,以備逃竄!”
“那還不去抓!封堵小路,掘地三尺也要將刺客擒拿歸案!”
“嗨!”
……
大戲看完了。
李恪心滿意足地站起身,準備去天窗尋求脫身。
今早起得太早,也沒跟誰打過照面,自己一溜就是半日,想來洞中也該急了,就是不知,他們有否聽到剛纔那驚天一般的霹靂。
想着想着,李恪驟然停步,因爲就在十步開外,張良恰從林木當中狼狽而出,好巧不巧和李恪撞了正着。
李恪微微眯起眼:“算無遺策張子房?”
張良鏘一聲抽出寶劍,緊握手中。
他沉聲道:“閣下何人!”
李恪笑着亮出雙手,以示自己沒有惡意:“夏日風光宜人,我不過偏愛美景,可不曾看到你與某人在山頭亂丟雜物。”
“你一直在左近?”
“是啊,不僅看了美景,還聽了妙策。張子房悲天憫人,欲讓好友從開闢的小徑脫逃,自己卻翻山越林,連深衣都劃破了口子,可敬,可嘆。”
張良深深吸了口氣:“你可知,我能將你斬殺當場!”
李恪撇了撇嘴,輕輕掀起深衣下裳,露出一雙乾淨的步履。
張良眼神驟然一縮。
“還欲殺我否?”
張良搖了搖頭,收劍回鞘:“你莫非是隨行官爵之家眷?”
“非也。”
“深藏不露的武藝高人?”
“非也。”
張良深深皺起眉:“你可知,將我擒獲獻於趙政,於你是天大的功勳?”
“知曉倒是知曉,不過嘛……”李恪對着張良笑了笑,“世間若無了你張子房,也不知會少多少樂趣,區區官爵,不值當。”
“當真?”
“我該如何說,你纔會信?”
張良哈哈大笑。笑畢,他看着李恪,沉聲說道:“我乃新鄭張良,敢問閣下大名?”
“樓煩李恪。”
“李?”
李恪擺了擺手:“與其試探我的出身,子房兄,你眼下好似還有更緊要的事吧?”
張良這才恍然驚覺。
“恪君,最後一問。”
“且問。”
“觀君面相,君尚未及冠吧?”
“我今歲一十有五,若是子房兄覺得我當稱你叔父,我改口便是。”
“一十有五……”張良沉吟片刻,長嘆一聲,“天之驕子,後會有期!”
“子房兄,後會有期。”
張良轉身繼續逃命,直到他跑沒了身影,李恪這才扶着樹坐下。
方纔被張良用劍指着,他幾乎以爲自己要被滅口,全憑着靈機一動,假裝四周有護衛看護,這才逃過一劫。現在想來,何止是後怕……
“以後,絕對,絕對不一個人吃獨食了……吃獨食太危險了。”
李恪喘勻了氣,扶着樹站起來,身旁樹叢一陣搖動,又鑽出一個擎天的大漢。
此人身高足有一丈,膀大腰圓,滿臉橫肉,絡腮鬍子如針扎般橫長,一對胳膊比李恪的大腿還粗。只是他現在滿身傷痕,右側小腿還有半枚弩箭穿肉而過,看起來,盡顯狼狽。
兩人大眼瞪着小眼……
李恪一臉古怪道:“你不是循着小徑跑了嘛,就算沒有被迎上來的秦軍幹掉,也不該回來得這麼快啊……滄海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