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樓煩關向北,順着縣道行不足兩百里便是善陽裡所在的廣袤草原,兩者之間隔有一片丘陵,歷來被視作樓煩、善無、中陵三縣的縣界。
這片三縣通衢的丘陵並不大,東西跨度二三百里,南北縱深十五六裡,從地緣來說,大概可以算作恆山的支脈。
只是與崇山峻嶺,坡陡林密的恆山不同,這片丘陵生得平緩綿延,目極處草葉飛花,山脊線柔媚順服,乍看就如美人側臥,玲瓏有致,巧笑嫣嫣。
如此美景,使得這片丘陵獲得了一個既不大秦,也不北地的別樣稱呼:美人嶺。
美人嶺是樓煩去往善無或者中陵的必經之地,縣道擇其平整蜿蜒穿過,先是向北直行十里,接着拐道向東又是十餘里,最後通過一道極緩的大長彎,從東向轉回北向,全彎長度近五里。
這便是李恪選定的伏擊之所,地勢稱不上險要,卻是樓煩到善陽之間僅有的,可以憑藉地利抵消部分馬力的地方。
然而,倉促……
日出於東原,李恪像無視光亮般直視着太陽,視野中一片白茫,宛如思緒,無着無落。
呂丁能不能混進戈蘭部?又能不能取得信任?能不能把數量合適的匈奴請進甕裡?若是僥倖事成,他又能不能安穩地脫身?
要命的問題一個連着一個,讓這場伏擊從立意之初,就顯出先天不足的氣象。
可是李恪卻別無選擇。
樓煩關撐不了幾日了,一旦樓煩關告破,上萬匈奴便會如脫了繮的野馬般涌入中原,再也沒有算計的可能。
苦酒裡甚至不見得能等到他們滿載而歸……
李恪一直記得,就在善無,在平城,還有八千虎狼環伺。
等到中原的大門洞開,他們會錯過這場筵席嗎?
所以李恪只能冒險一搏,而作爲籌碼上桌的呂丁,更是將身家性命都押了上去。
這份沉甸甸的信任讓李恪喘不上氣,他大口呼吸,又覺得心肺乾涸,恍若窒息。
站在一旁的旦奇怪地推了推李恪:“恪,日升而已,哪來這許多怪相?”
李恪恍然驚覺,回身對着衆人歉意一笑。
“說一下備戰的要點。民軍全部藏在道陰,叫他們掩好身形,要遣人去道上查看,確保不會露出行藏……”
旦臉上的表情更怪,輕聲提醒道:“這些你方纔說兩遍了。”
“噫?”李恪怔了一怔,轉而羞憤,“子曰,重要之事說三遍,一而再,再而三,而後事成!”
旦一臉求索,辛凌則面無表情地把臉一轉,乾脆答疑:“子不曾曰過。”
李恪尷尬地翻了個白眼:“重歸正題,一伺敵至,由旦負責左翼,由養是整個右翼。考慮到匈奴多斥侯,兩處山口的伏兵被我臨時撤掉了,人手補在兩翼。所以你們回去後,要立刻確認人員和位置,既要保證把隊型充分展開,還要考慮後續的封堵和追擊……”
旦和由養面色一肅,齊聲唱喏。
“一會或要與千餘騎士作戰,你二人手下,士氣如何?”
由養沉聲應道:“衆人皆言先生有武安君庇佑,乃匈奴天生的剋星,故人人求戰,氣勢如虹!”
“武安?”李恪嚇了一跳,一時間還以爲是自己的身世曝了光,急急追問道,“你說衆人皆言?”
“是啊。趙武安君牧擊匈奴而卻千里,一戰保得中原四十載安康,牧民不敢南下放羊。這些事體先生莫非不知?”
李恪長舒了一口氣:“我道他們因我此前殺俘,將我比作人屠,卻不想是武安君牧……”
這一茬題恰到好處,墨者對白起是有心結的,李恪如今大半隻腳踏入墨家,只差一場拜師的盛禮。
他不喜歡被人比作白起,於情於理,都說得過去。
由養不疑有他,對着西南淬了一口,以示對白起的不屑和唾棄,繼續說道:“先生,您以六十民軍起家,一戰定苦酒,二戰平臨治,三戰蕩句注,四戰焚善陽。此四戰者,皆敵強我弱之局,然匈奴授首已過千五,鄉里民軍,傷亡才止兩三百人。”
他歎服道:“一勝乃幸,兩勝或運,如今我等連勝四場,皆先生運籌帷幄之功!能在先生帳下保境殺賊,民軍幸甚!由養幸甚!”
慷慨激昂的一番感慨,落在李恪頭上只換來淡淡一笑。
他指了指山下,輕聲說:“丁君昨夜去報的信,來回四百餘里,再加上整兵出營,留給你等的時辰不多了。幸與不幸,待我們在樓煩關下紮營再說,可好?”
旦和由養齊齊抱拳:“嗨!”
一聲唱喏,兩翼總領齊齊下山,靈姬也跟着由養走了,一時間,山上又只剩下李恪與辛凌獨處。
李恪緊了緊身上的鶴氅,搓着手哈出一口熱氣:“真冷啊……我記得呂丁懶散,每每來我房中敘談,都像爛泥似地癱在席上,一點也不似往日精幹……”
辛凌皺了皺眉,走到山脊與李恪並肩:“此戰,你心中並無勝數?”
李恪苦笑一聲:“自從樓煩道血戰出來,我又何時有過勝數?此先是強撐硬掌,僥倖贏了幾場之後,便連殊無把握這四個字也不能說出口了……”
辛凌的聲音比北風更冷,聽在李恪耳中卻有一股暖暖的味道:“你承繼武安君之血脈,領兵參將,乃幸,乃命。”
李恪愕然地看着辛凌。
這女人一如既往地漂亮,一如既往地拒人於千里,一如既往地叫人無從去猜度她的心思。
當然,也不需去猜。
“墨家當中,知你身世者僅三人。”她輕聲說,“且比你知曉更早。”
“原來是展叔……”李恪恍然大悟,“所以我才總也想不明白,一個背棄墨義的癃徒,究竟何德何能,能請來鉅子高徒助我成事。”
“當時……”
李恪擺了擺手笑道:“家祖身份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之事,只是時機未到,故才隱瞞。辛阿姊勿需解釋,我也不至於爲此記怪展叔。”
辛凌閉上眼睛,似乎在確認李恪話裡的真假。
片刻之後,她睜開眼,說:“呂丁可否將匈奴引來?”
“引不來便再設一局,反倒無妨。”李恪故作輕鬆地笑,“我只擔心引來之後,一片死局當中,他又該如何脫身。”
“斥候?押後?”
李恪一個勁地搖頭:“丁君此人……賭性太重。若我猜得不錯,他大概會時刻守在領兵人的身邊。那裡是整場對博的陣眼,最不易出偏差,也最容易露馬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