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藏起來的秦人!絕不能讓他們點火!”洛塔在裡中驚惶大喊。
狼崽子們從未見自己的頭狼如此驚慌過。
這個狡詐、兇殘、勇猛無鑄,手中沾滿鮮血的男人,便是被上千敵人圍困在喬巴山腳時也從未有過這樣的表情。
他總是大笑着給敵人帶去殺戮,他的白馬總是濺滿敵人的鮮血。他騎着馬左突右衝,曾經身中六箭,還能狂笑着斬下敵酋的頭顱,讓東胡人浩大的圍剿含恨無果……
可這一次……洛塔怕了。
這一次,連洛塔都怕了!
他們瘋了似地打馬散開。
騎在高頭大馬上,低矮的院牆並不能過多遮擋他們的視野,很快就有人發現了秦人。
那人舉着火折從井中翻出來,二話不說就點燃了糧倉,燃起的火折隨手一拋,就丟在覆滿茅草的屋頂上。
騎士想要阻止,但窄小的里巷不足以讓馬匹提速越過院牆,等他從洞開的大門衝進去,那秦人早就從院牆翻了出去,撅着屁股擠出了先前發現的狗洞。
怯懦的秦人!
他們似乎集中在垣牆邊上的那幾間宅院當中,人數也不是很多。細心的騎士在先前的搜索當中發現過部分,但只當他們是藏身的秦人,並沒有過多注意……
現在,他們爲自己的大意付出了代價。
黑煙在善陽緩緩升起。
幾絲,幾縷,由外,而內,不消片刻,淡淡的煙氣便化作沖天的煙柱,頂天立地,無始無終!
橘紅色的火頭鑽了出來,貼着牆根,順着窗櫺。
它像頭暴虐的兇獸般左突右衝,貪婪地舔舐一切能夠觸碰的東西,舔到哪裡,哪裡便是一篷明豔的飄火。
這不是李恪第一次接觸善陽裡。
在逃難途中,他去往善無的最後一站就是這座善無縣南端的荒僻孤裡,所以對此地的貧窮記憶猶新。
善陽裡太窮了,田畝之處少見良田,偌大一里盡是茅舍。
左右兩石,閭左閭右,難得見到幾間瓦房,且大抵都集中在裡中那幾位高爵的少吏府上。
北地的冬日乾燥少雨,防火歷來是重中之重,而對善陽這樣的窮所來說,更是如此。
像這種地方,平日一點飄蕩的火星都能燒燬連片,如今十幾處一同點火,倉促之間,哪還有滅火的可能?
洶涌的大火連成了片……這一刻,烈焰焚城!
……
裡外,李恪在一卷書簡末端錄上名字,畫好籤押,鄭重地交託到善陽裡典的手上。
“裡典,鄉里們的財貨損失皆在簡上,末處有我、武裡辛氏少姬莫離姑娘、臨治亭長亨、句注鄉嗇夫誠的簽押,我等皆願爲證。就如我等先前約定,戰事抵定之後,樓煩縣會將鄉里損失補齊,勞煩您通告鄉里,叫他們切莫擔心。”
裡典將書簡鄭重收在懷裡,拱起手,長身一揖:“恪君所言,鄉里們信得!”
“此外,善陽重建之前,鄉里們可在句注鄉集中安居,鄉倉會負擔鄉里們飲食。若要遷籍的,鄉嗇夫也願意一力操辦。”
裡典聞言苦笑道:“善陽貧瘠,此番又糟烈焰所焚,能夠遷籍句注,怕是沒有幾戶人家願意重回善陽了……”
“不回便不回吧。”李恪無所謂地笑了笑,“我上回過來便說,善陽之地更適合軍城圈馬,此地草場萬頃,用來耕作實在有揚短避長之嫌。”
“此乃貴人思量……”
“貴人……”李恪不屑地撇了撇嘴,“若是此次蘇角能僥倖不死,我看他還有何顏面與我說甚貴人思量!”
周圍人等,除了鄉嗇夫誠外皆不知箇中緣由,只覺得李恪此人倨傲太過,接連贏了幾場,居然開始直呼句注將軍的大名。
不過李恪年少得志,如今在軍中權威又重,一言九鼎,也沒人在這個當口跳出來反駁。
李恪揮退裡典,招手把指揮步卒的由養喊過來:“由養,那幫匈奴如何了?”
“秉先生,裡外兩百騎,已被盾陣徹底壓住,遵您之意,還不曾令人絞殺。裡內的……只有少數順着牆洞爬出來,皆被旦君領着的騎卒綁了,不曾有一人走脫。”
李恪滿意地點了點頭,扭頭對呂丁說:“喊話,令他們下馬投降。”
“嗨!”由養和呂丁齊齊唱喏。
片刻之後,滿臉煙熏火燎的洛塔就被人五花大綁扯到了李恪面前。
這個結果與匈奴民族的狼性有關。
和自然界的動物相似,他們極少考慮諸如榮譽、尊嚴之類深奧的問題,當勝之時他們勇猛無匹,無視生死,而在註定的敗局上,他們也能乾脆利落地選擇投降,苟全性命。
當然,若是不覺得自己立馬會死,一定程度的討價還價他們還是願意去做的……
反正真正被燒死的人馬並不多。
呂丁跑去勸了聲降,還不等洛塔回覆,閭外的騎士就已經紛紛棄弓下馬,束手待縛,等綁完了閭外,閭內的騎士也迫不及待地往外處擠,甚至還發生了小規模的踩踏事件,逼得由養砍倒了好幾個,這才控制住局面。
由養點驗收穫,俘虜三百九十三,繳獲戰馬四百餘,弓、劍若干,甲十二副。
李恪託着下巴看着面前的壯漢。
“你便是這支騎兵的首領?”
洛塔上下打量李恪一番,不屑了啐了口唾沫:“小子,除了卑鄙的手段,你可敢與我交鬥!”
李恪有些意外,因爲面前這五大三粗的匈奴人,雅音說得着實不錯。不過這一點並沒有什麼用,因爲李恪並不打算和他做什麼深入交流。
他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問由養:“俘虜都繳械了?”
“遵先生令,每人反捆雙手,十五人紮成一圈。”
“那就殺了吧。”
輕描淡寫地語氣,在場衆人幾乎沒有一人反應過來,可笑的事,唯一聽懂李恪所說的,居然是洛塔。
他猛然躍起,像狼一樣撲向李恪,只是還不待起速,就已經被守在一旁的旦一腳踹倒,踩在地上起不得身。
“卑鄙!”洛塔在旦的腳下掙扎,嘶啞的聲音裂穿天際,“你的人說繳械不殺!你不能背棄承諾!”
李恪古怪地看了眼呂丁:“你說繳械不殺了?”
“勸降嘛……”呂丁訕訕道。
李恪瞭然點頭,蹲下身,走近洛塔:“你可知,五日前我便在關注你了。”
洛塔茫然。
“雁門多山,你襲擊的裡又是由近及遠,若不是爲了全殲你等,我們碰面應當在四日前,中陵縣,偏巖裡。”
“那爲何……”
“五日,三裡,千四百餘條人命,其中孩童不下二百……你可知,我每日都如烹在鼎中,總覺得是自己害了他們的性命?”
在場的每個人都聽出了李恪語氣中滔天的恨意。
他們在四天前就被李恪派到善陽,挖掘深溝,佈置戰場,除了辛凌,誰也不知道李恪這幾天做了些什麼……
亂戰之中,每天都有里閭被攻破的消息。李恪告訴他們行守株待兔之策,他們便靜靜等着,全然不知李恪早早便算到了洛塔的行蹤……
現在他們知道了。
五日,三裡……
爲了這場勝利,李恪眼睜睜看着三座里閭化作廢墟,鄉里變作冤魂,其中煎熬,誰能忍受?
李恪深深吸了口氣:“這幾日,我最擔心的就是你吃飽了,不來善陽,索性天爺可憐,你還是來了……”
洛塔張了張嘴,可還不及說出什麼話,整張臉便被旦狠狠壓進土裡。
他的口鼻塞滿了泥土,說不出話,喘不上氣,他拼命掙扎,在旦的腳下掙扎,可是一切都是無用功,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分辨李恪說話。
李恪的聲音冷若冰霜:“饒卻你的性命,我對不起那些死去的鄉里。收下你的性命,我還是對不起那些死去的鄉里……可至少,某日死後,我總算有膽子去見他們,讓他們將我抽筋扒皮,泄憤償情!”
洛塔猛地掙斷了繩索,卻搬不開旦鐵鑄一樣的腿。他的雙手嵌進土裡,十指翻裂,血流如注。
李恪站起來,不再去看那垂死的掙扎。
“丁君,能否剿滅戈蘭部,接下來便看你的了……”
呂丁滿臉堅毅:“請恪君放心,丁,必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