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合的院門被人一腳踢開。
壯漢捂着胸口,滿臉平靜地靠着亭牆安坐,眼看着四人從精舍當中魚貫而出。
其中三人以三才之勢護住正中一人,各個手掌長劍,神情傲然。
那正中之人壯漢恰好認識,他是縣佐之下,獄掾曹迪。
曹迪大步而入。
“爲何院中止見一人!”
“想是慌不擇路,翻牆跑了。”從人中有人抱拳迴應,“秉上掾,我等今日佈下天羅地網,便是在亭牆之外也有同僚守候!那罪吏汜囿的同夥便是再刁滑,也斷無脫生之理!”
曹迪認同地點了點頭。
這次圍剿汜囿同夥的包圍圈是他親手佈下的。
整整二十七名精幹獄吏傾巢而出,前後左右皆有配備,東市內外俱是巡哨。
他早就料到會有賊人翻牆而逃,所以一早便在那兒佈置了兩人,皆是獲過軍功,勇武精幹的能手。
他們在戰場上斬過敵人的首級,在崗位上,便是面對真正的江洋大盜,也從未有過半分退縮,更何況區區兩個罪吏同夥!
他剛要誇獎兩句,突然便聽到一個虛弱的聲音。
“跑了……”
“嗯?”
壯漢靠着牆努力地笑,每一下都會牽動傷口,笑得比哭還難看。
但他的聲音無疑是歡暢的。
李恪已然逃出了生天,甚至在走之前,還有閒情隔着牆與他道別……
他哈哈大笑:“我是說,你牆後的羅網破了,那小子滑不溜手,此時早已不見了蹤影。”
“跑了?”
曹迪老羞成怒,一揮手,喝令四方翻牆追擊。
眼看着身邊只剩下方纔答話的獄吏,曹迪眯着眼,靠近到壯漢面前:“句注塞百將,瑕丘戶人魯陽,可對?”
魯陽虛弱地笑了笑:“帶我去見囿君,順帶再請個好些的醫官來……”
“你中的是軍弩,精製的箭頭有狼牙倒刺,四面皆是血槽,醫官怕是救不活了。”
這並不出乎魯陽的預料。
他就是軍中之人,那些特製的弩箭咬在身上是何下場,根本不需別人爲他點撥。
“救不活便救不活吧……一羣無膽匪類,以多欺少,還要用軍弩壯膽……”
“看來你長於查證,卻不擅多思。”曹迪冷哼一聲,俯下身,摘下魯陽腰上的長劍,“不知汜囿有否與你說起過,數月之前,軍中曾遺失過一把軍弩。”
魯陽一愣,一驚,苦笑出聲,長嘆出氣:“如此也好,至少恪君不必再擔心被軍弩偷襲……”
“他自然不會被軍弩偷襲,畢竟……哪有盜竊軍弩的賊人,以軍弩射殺自己的道理?”
曹迪不再多說,大笑着抽出劍,一劍將魯陽刺死在地,“爰(yuán)書!”
從人趕忙取出筆簡,俯首等待。
“東市某名不具告曰:東市吉利客舍有客死,結髮,爲男子一人,冊錄瑕丘戶人魯陽,職句注塞百將,來告。掾笛親往診。掾笛爰書:與獄吏造即某診,男子死在丙字精舍外院東南,正偃。陽胸心口刃痏(wěi)一所,背矢痏一所,皆從胸背,袤各一寸,廣各一寸,不相耎(nuò),皆凹中。其胸痏類劍,背痏類弩,它完。衣騎裝一,其衣以刃決二所,應痏,衣胸背俱浸污血。陽西有銅劍一柄,去陽兩步,北有皮鞘一副,去陽三步,未見類弩。陽丁壯,褚色,長六尺八寸,髮長二尺。男子死所到東市亭百步,掾笛令獄吏造以布裹埋陽城西,待令。以劍、鞘詣(yì)庭。查吉利客舍書錄,知陽何日死,聞寇者,苦酒戶人恪也!”
“上掾,書錄已畢!”
曹迪取過來看了一遍,確認沒有差錯,便接了筆,在書簡背後簽上大名。
他把爰書交給獄吏造收好,揮揮手,把縮在門旁的舍人喚了進來。
“舍人,今日舍中,可有何事發生麼?”
“今日……”舍人發着抖,滿臉恐懼,“今日有少年恪訪客陽,二人……二人不知爲何,突發爭執,恪趁陽不備,取弩襲殺,未死,又……又取了陽之劍,將陽……將陽刺死當場……”
“客舍書錄可曾記下來訪?”
“皆……皆照着上官的意思記了。”
“嗯?”曹迪不滿地拉長了音。
舍人慌忙改口:“陽昨日入住丙字精舍,恪今日來訪,此乃實情,乃實情!”
曹迪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揮揮手,示意舍人退下。
舍人抱拳深揖,轉身就想奔逃。可他才轉過身,曹迪便突然暴起,一劍將他刺倒在地,隨後又補了一劍,徹底了卻了他的性命。
揮劍甩掉血跡,曹迪深吸一口氣:“爰書!”
……
時值深夜,樓煩的北城不見行人,李恪在襲殺了兩個獄吏之後,小心翼翼避開鮮血,然後橫穿大道,順着西市的亭牆,隱沒在連片的里閭當中。
這一手完全超出了曹迪的預料。
他派出的人手翻遍了大道以東的亭裡,可依舊沒有找到李恪的行蹤。
那時候,李恪正蜷縮在北城牆的某一個水缸邊上。
古時城牆好埋水缸,且是整個城池防禦體系的重要一環。
水缸蓄水,可取來滅火,可用以提神,最重要的是,一旦有人預備挖掘地道偷偷入城,水缸就會以水波紋提醒守軍,讓他們能夠早做防備。
可那都是戰時的事情,一旦到了和平年間,水缸就基本失去了作用,只是城牆根上的一個個擺設罷了。
夜間的樓煩城牆如巨獸橫亙,城碟上沒有巡哨,城牆下無人問津,這樣一個荒僻之地,終於讓李恪有了短暫的休整喘息的時間。
冷、餓、驚、懼、無依無靠、無路無途,當一切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時候,他反而冷靜了下來。
他首先清點了身上所有的物品。
一件爛了袖子的血衣,一把手弩,三十枚弩箭,一整卷關於官奴案的情報線索,金袋裡有十四鎰金,除此之外,還有他一直貼身帶着的,已經染了血漬的墨翟遺書。
這就是他現在全部的家當。
樓煩城的人口雖然不多,但幾千人總歸是有的,這其中務農的,經商的,做工的,爲官的,還有與人做隸臣隸妾,官家奴隸,以及無所不在的更卒。
一旦天光大亮,整個樓煩無處躲藏,他身着血衣,必然會被熱心市民鎖拿歸案。
抓賊如殺敵。
一個他就是一級爵位,十四鎰真金!
不幸中的萬幸,眼下不過牛羊入時,距離天色放亮,尚有幾個時辰可供他安穩籌備。
李恪閉着眼睛思考對策,不一會兒,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他抽出一盒弩匣,慢條斯理解下手弩,上弦,再束回去。
這是他現下最可依仗的利器,手弩飛蝗。墨家爲他改造這件殺器的時候,大概不會想到他真會拿它殺人,而且殺的還是縣獄的獄吏……
不可多思啊!
李恪教訓了自己一嘴,站起身觀察一下週圍,躡手躡腳,翻進了最近處的裡垣。
這座裡的規模比苦酒裡小上一些,夜深之時,一片寧靜,偶爾可以聽見狗叫,但更多的,只是腐螢明滅,夏蟬嘶鳴。
這裡的家家戶戶都看不見燈火,鄉里們的外院停着滿載容器的板車,看情形,大概是已經備好了明早的水,拖着疲憊的身軀沉沉睡去了。
李恪欣賞着專屬於城池的奇景。
裡內爲村,裡外是城,夜市達旦,日落裡息。牆外的喧鬧與牆內的靜謐,恍若是兩個世界的交界。
稱職的監門會在夜間巡視,稱職且富裕的更會讓自己的隸臣與自己一道巡視,而不稱職且富裕的,大概會讓隸臣自己巡視……
總之,看似沒有人聲的里巷,必然有精幹的人手在巡遊。
李恪不知道他們在哪兒,所以貓着腰,以近似攀爬的姿態,貼着院牆,穿過一條又一條里巷。
他需要一身新衣。
新衣必須是深衣,如此纔可以藏得住手弩,大小倒是無所謂,他在秦人當中算不得矮,六尺三寸,足夠穿下大部分人的衣服。
只是深衣並不是每家每戶的必備。
閭左貴人日常深衣,但按照苦酒裡的經驗,那些家庭不缺房舍,不短金錢,多數都會蓄奴在家,少則十餘,多則二三十,萬一出點什麼差池,李恪連逃的機會都沒有。
閭右的情況就好很多,因爲房舍不足,哪怕像李恪這樣特別,特別,特別,特別有錢的人家,蓄奴也不會太多,若是挑個一宅之地,臣妾更是稀有的物種。
可太窮了又不行……
閭右之民以深衣祭祀,但真正的窮人,穿着裋褐也一樣去敬告祖宗,祈求運轉。
所以他需要找一家不太窮的閭右,而這一點判斷起來恰恰很容易,只需要找到瓦房。
瓦房昂貴,蓋的起的家境都不會太糟,這種家庭備一件深衣,分所應當。
譬如說眼前這間。
他深深嘆了口氣,旁顧左右,站起身子:“不挑了,就這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