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乾淨淨的竹簍,乾乾淨淨的茶筐,屋裡屋外,院前院後。
靈姬不算是那種太有天賦的人。
往日李恪講解機關數術,她總是半知半解,全賴由養不厭其煩地爲她解惑覆盤,她才能在實踐中按步就班,不至於行差踏錯。
可人有十指,長短不同。她的理解力或許不行,執行力卻在墨者當中位列一等。
辛凌派她來李恪家中收拾苦菜花,她就像鬼子進村似地,將一朵不剩的命令執行到了極致。
無論曬乾還是沒曬乾的,烹過還是沒烹過的,能喝還是不能喝的……
就連前院牆角那堆用來漚肥的茶渣,她都取個小壇裝了乾淨,說是等辛凌過目之後,再找個犄角旮旯丟掉或者埋掉。
如此零零總總三大筐又一小壇,她獨自一人拿不下來,便徵調了李恪家的板車,心滿意足,揚長而去。
稚姜和小穗兒看得目瞪口呆。
嚴氏皺着眉問李恪:“恪,靈姬此舉……你是否得罪了辛家玉姝?”
“或是如此吧。”李恪苦笑一聲,“兒方纔有些急躁,唐突了辛阿姊的老師……”
“辛姬之師?”
“一位高德老丈,兒觀之,辛阿姊對他頗爲敬重。”李恪嘆了口氣,“而擔心辛阿姊不再話事,很多規矩便得重頭再立,所以在與他交道時,不免過激了些……”
嚴氏好奇道:“墨家之中等階分明,上有三脈九子,以及三個假鉅子,師徒名分遠沒有等階重要。爲娘記得辛家玉姝正是假鉅子,便是那老者是其師尊,也不能背了她的意思吧?”
“墨家若是不重師徒,我與老者敘話,辛阿姊爲何要站在一旁?”李恪疑惑地嘟囔一嘴,猛然間就明白了老者的身份。
他長着嘴,瞠目結舌,心裡只剩下一個念頭,這麼說來,還真是要了命了……
一夜,無事。
次日一早,李恪被小穗兒喚醒,那小子一臉古怪,說屋外有人拜見,嚴氏不許其進門,只讓他在屋外候着,叫李恪穿戴整齊,快些過去。
李恪頓時睡意全消。
嚴氏的脾性歷來都是溫和的。即便是去歲和田典餘生死相搏,她在路上遇到都會含笑施禮,對方若是依了禮數上門求見,她更不會將其拒之門外。
而如今,卻有人被嚴氏攔下了!
結合昨天的衝突,李恪不得不懷疑,被攔下的會不會是墨者……
他趕緊從榻上竄起來,穿衣忘襪,倒履而行。
穿過拱門,直驅前宅,家裡的門虛掩着,只留下半道門縫,癃展靠在門邊,閉着眼,狀似假寐。
李恪這才鬆了口氣。
既然看門的是癃展,那被阻在屋外的人必定不是墨者,否則便是嚴氏有命,癃展也不會這般託大。
可問題是,若不是墨者,來的又會是誰?
李恪整頓呼吸,拉開大門,迎面便是一陣能薰死人的腥臊。
“致敬北方高飛的雄鷹啊!尊敬的主人在廣袤的草原賺取了無盡的錢財,又被偉大的長生天所指引,與您的爪牙在半途相遇。雄鷹啊!他們備夜急馳,還有半日便要來到這片美麗的原野。啊!尊敬的主人派遣卑微的奴僕呼毒尼,讓您,也提前感受這份相聚的喜樂。備好奶茶,宰殺羊羔,高飛的雄鷹啊!達旦慶賀這次偉大的重逢吧!”
李恪嘭一聲關上了門,想了想,又栓住門閂,狠狠壓實。
“旦回來了,半道碰見了呂丁。呂丁這次賺了不少,很顯然,得意忘形了。”
……
在小道的盡頭,李恪望見了有生以來所見過的最壯闊的一隻馬隊。
排頭的是李恪那架慢悠悠的老馬破車,它此時正被一個陌生人駕馭着,以引領之姿,帶着整支隊伍緩緩前行。
其後是呂丁,旦和武姬,三人駕着駿馬,緩行之間,談笑風生。
旦還是如去時那般穿着戎裝,他腰間掛着獸皮裹鞘的遂願長劍,馬鞍一側掛着獵弓,弓旁搖擺着用三色彩漆雕飾的簇新箭囊,遠遠望去,無盡風騷。
人似虎豹,馬如游龍。他的胯下一匹黑馬,通體如墨,四蹄踏雪,行止之間有如龍駒顧盼,不可一世。
武姬以半步只差跟在他的身後,內裡白袍,外罩青衣,一頭黑髮披肩而下,只在末梢扣了玉環。
她側鞍端坐在一匹殷紅色的乳馬上,素手輕輕虛提着繮繩,帶着節拍一晃一動。
不知呂丁說了什麼趣談,她與旦一同笑起來。旦是仰天大笑,她是捂嘴輕笑,巧笑嫣嫣的樣子如迎風扶柳,一時間,憑添出幾分閨秀般的風采。
呂丁是三人中變化最大的。他的身上找不到一絲中原之民的風雅,一頭亂髮,滿面胡茬。
孟夏之際,他身上穿的依舊是皮裘,而且裁掉袖子,任由肥大的膀子裸露在外。
他的身形比去時更加肥碩,大肚便便,幾乎滾成圓球,壓得胯下那批棕色駿馬腳步蹣跚,行走在旦的身邊,尤顯出奇特的喜感。
而在他們的身後,天際之外,正一刻不停地吐出龐大的馬羣,幾十個騎士散在四周,嘴上唿哨,揚手打鞭。
清脆的鞭花迴盪天空,應和的,則是充滿異域風情的嘹亮牧歌。
這絕大的陣仗早已引起了鄉里的關注,越來越多的人聚在閭門,倒吸着涼氣,人人驚惶。
“那戰神似的漢子可是田典家的旦麼?當日四處耍鬧的孩童,不知不覺,已長成這般氣象了?”
“他不是去沛縣提親了麼?莫非女方是固原烏家,這千餘良馬,便是那烏氏的陪嫁?”
“你們莫非眼瞎了麼!領頭那穿裘的可是呂翁!定是呂翁從草原回來,路上偶遇,才與旦一道回來!”
“噫!那粗鄙之人……竟是呂翁?”
“活命之恩,豈敢擅忘啊!”
李恪迎了上去。
倒不是他多想做這倒履相迎的戲碼,只是鄉里們太吵,就算留在閭門,他也沒法和遠歸之人好好敘話。
他一提步,呂丁和旦也同時提速,雙方在半道相會,車馬立停。
呂丁大笑着滾鞍下馬,迎着風,便是一股難聞的腥臊之氣:“恪君,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數月不聞,您是誰兮?”
旦叉腰大笑。
李恪恨恨瞪了他一眼:“那馬與我一般高,上面再坐個你,便是擡頭,我也只能看夠胸甲。旦,丁君醜得見不得人,你也這般不敢與我相見?”
旦越發得意,手提繮繩後退數步,一擎劍,朗聲問道:“恪,你看我可有將軍之姿?”
得意忘形的遠不止呂丁啊……
李恪冷哼一聲:“胯下烏騅馬,掌中遂願劍,我看你何止將軍之姿。要不我這便將妨叔請來,由他代我恭維一番,全你心願?”
旦嚇得慌忙落馬。
懲治了旦,李恪捏着鼻子走到呂丁身邊,小聲問道:“丁君,這羣馬皆是在草原掙下的?你莫不是客串了馬匪?”
“似我這等守信之人,如何能行匪徒之事?”呂丁壓抑着喜樂,一臉正氣,“眼前千匹良馬,還有贈與旦君那匹踏雪馬王,總計折金三萬餘。阿爾善部乃匈奴最強大的部族之一,此次揮手吃去我全部貨物,足價萬金!”
“馬匹三萬金,貨值萬金……”李恪難以置信道,“莫非他還定了新貨,而且先錢後貨?”
“恪君還是這般機敏!兩月之期,錢貨兩清!”他突然把李恪扶住,邁步後退,一揖到底,“恪君,賴你之福,我呂丁今成中原巨賈,此番再造之恩……丁,永世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