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也,三月十二,天陰,風緩。
釀酒旬日,今日正是開壇出酒的日子。
上一世,李恪曾聽人說過,果酒加酥油會使酒味更加,不過想來,其所指的應該也不是這種粗製濫造,酒精濃度極低的土果酒。
李恪隨手拍開一罈,小心濾開浮渣,取了木勺淺嘗滋味。
很甜。
蜂糖的甜口中帶着些許澀味,再然後纔是深藏在酸甜當中的酒味,若不仔細關注,幾乎無從察覺。
他對這個結果早有心理準備。畢竟才發酵了十餘天,若是這樣都能釀出烈酒,果酒早就取代糧食酒,成爲這個世界的主流了。
更何況在他的計劃當中,壇中之酒不過基礎,本就需要進一步的加工才能成爲合格的杯中之物。
這個過程,叫做竹釀。
竹釀法是一種極其罕見的釀造方法,因過程漫長,不利量產等原因,用這種方法釀造出來的活竹酒,即便在後世也是那種只聞其名,不見其實的珍惜事物。
李恪曾有幸隨朋友一道去過隆武縣的仙女寨,在那裡用幾百塊錢換了小小一盞,由此才知道,世上居然還有此等奇珍。
如今來了大秦,守着一片大大的私家竹園,無論如何,他都找不到不親手嘗試一把的理由。
竹林中架起人字高梯,儒和泰先一步在那些粗壯一些的竹子上開了小孔,李恪手提着木質的注射器,揣着滿衽的軟木塞登上高梯,小心翼翼將注射口對進孔裡。
輕壓,慢提,淡琥珀色的酒漿緩緩注入竹節,不多時就漫出孔洞。李恪停手等待,等着酒漿被竹子吸收,然後繼續。
如此周而復始,直至酒液不再下沉,他便用軟木塞封住孔洞,去尋找下一棵開過孔,又足夠粗壯的翠竹。
這麼有趣的事他當然不會一個人做,嚴氏與稚姜一組,癃展與小穗兒小巿黎一組,漫散竹園各自忙碌。
不過他們的目標是那些粗大的竹筍,開口後注入酒漿,直到有酒液從包葉的縫隙間滲出來,也不需要軟木塞封堵,直接尋找下一棵竹筍。
十二壇酒,六十株竹,李恪爲它們一一標上記號,待搞定收工,已至日失時分。
小巿黎蹦蹦跳跳跑了上來:“公子,拿梨汁喂竹,這些竹子會長得特別高大嗎?”
李恪笑着摸了摸她的腦袋,說:“竹子是用來釀酒的,那些注在竹筒中的酒液今年便可飲,更好的則要花上三五年光景,待得竹筍長成翠竹才成。三五年後,小巿黎也長大啦,到時我讓媼選幾棵最茁壯的,交給小巿黎做嫁妝可好?”
“不好!”小丫頭一臉認真相,“巿黎的嫁妝是六禮,誰家以竹子做嫁妝,公子小氣得緊!”
衆人鬨堂大笑。
……
無所事事直到三月終末,春末,夏初,螻蟈鳴,蚯螾(yǐn)出,王瓜生,苦菜秀。
苦菜花是這個時節最容易尋到的花茶,一朵朵雛菊向陽招展,漫山遍野四處都是,還有許多農人闢地密植,以爲佐菜,所以李恪夏季的茶飲就是菊茶。
生鮮的菊茶並不好喝,澀味重,香味淡,可正如苦菜平素無味,曬乾以後卻會有散不掉的腳臭味,苦菜花也有這般特性,鮮時無味,幹而異香,拿沸水一衝,香味更是有如實質,能夠提神醒腦,叫人精神倍健。
田嗇夫囿便沉浸在這股濃香當中,久久不能自拔。
李恪放下水勺,輕笑出聲:“嗇夫,茶是用來飲的,光是聞,卻品不出滋味好壞。”
田嗇夫囿搖頭嘆息:“枉我與糧蔬打了一世交道,卻不知苦菜之花還可爲佳茗。”
“鄉里們知道我甚喜花茶,時常取些無毒的花穗過來,我一件件曬乾沖泡,總能挑出幾種味美的。此事非是嗇夫無知,實乃茶茗於民無用,嗇夫不在意罷了。”
“恪君客氣了。”田嗇夫囿擺了擺手,端起茶杯,美美地啜了一口,“孟春從你處偷了忍冬飲法,我便有一季香茗,如今忍冬漸老,你又叫我知曉菊茶可用,甚善,甚善!”
“嗇夫過譽了。”
田嗇夫囿放下茶杯,輕聲說道:“恪君,獏行之事如何?”
“四十日轉眼而過,民夫餘九百。作業平臺已搭建完成,如今封了一側水道,正在清理水下環境。堰池已畢,憨夫君着緊組織民力建設水房。新渠也掘至末端,前幾日祿君得國尉召喚,不得已拋下營生去了咸陽,那處眼下是儒君主使,約莫再有十日,便可竣工了。”
“再然後,便要搭建獏行了吧?”
“獏行諸多部件已置備了八成,再有二十日,工坊熄火,水下事畢,便可以搭建底座,再然後纔是搭建獏行。”
“如此說來,再有兩月,便可見獏行分水了?”
李恪低着頭心算一圈,自信點頭:“再兩月便差不多了,較原本預估,可快二十餘日。”
田嗇夫囿滿意至極,大笑三聲,說:“恪君,一期徭畢,下期發徭是否仍要千五百人,賞勤罰惰?”
“此事我是如此想的。”李恪輕輕敲打案面,斟酌說道,“再十日,下一輪清退之後,最後一輪清退便不做了。嗇夫可令倉佐、倉吏先行詢問,看留下的民夫中有多少願意響應下次發徭,可以優先考慮他們。”
“叫民夫連日勞作,是否不妥?”
李恪搖了搖頭:“我欲在他們當中選拔百人用作監管,諸位精匠帶着門人子弟在此數月,自家事物堆積如山,已有不少向我辭行了。”
田嗇夫囿皺起眉頭:“還有此等事?”
“嗇夫莫急。”李恪失笑道,“此次召集全郡工匠,本就是爲了精工製造,如今辭行者皆是辦完了手頭差事的,留在此處用作監工而已,便是換上一些,亦於工程無礙。”
“如此便好啊……”田嗇夫囿長舒了一口氣,“恪君,諸位精匠門人皆要記錄在案,待到獏行事成,我要爲他們請賞封爵。”
“此乃應有之理。”
“恪君,官奴一事……有些麻煩。”
突如其來的轉折,李恪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官奴二字所指何事。
這件事他基本沒上過心,無論牽涉汜家、縣官還是縣令,都是豪強官場之間的競爭,他把消息通報給田嗇夫囿就算是盡到了責任,至於其後的發展……其實和他也沒有多少關係。
不過田嗇夫囿看起來是找不到能商量此事的人,每每過來都要找他細談,以至於他對調查的過程瞭解頗深,幾乎稱得上了如指掌。
瞭如指掌,乍一聽到卻又記不起來,就是這麼一種尷尬的狀態。
李恪正了正神:“嗇夫,您上次說此事或與縣令有關,莫不是牽扯到了郡官?”
“此事大致與善無無關,我請友人多方打探,如今看來,縣令或並不知情。”
“縣令不知情?”李恪奇道,“您是說,縣佐與縣尉兩人合謀,將縣令架空了?”
田嗇夫囿苦笑一聲,說:“若是如此便好了。我已查知,官奴報死之後皆送往句注軍市,以寄賣之名散於六七間奴肆販售,官肆更是重中之重……其利益分派,或涉及駐軍。”
“縣尉的軍中故舊!”李恪恍然驚覺。
田嗇夫點了點頭,輕聲說:“我已委派好友去往軍中調查,他乃百將,常駐塞上,此事若與駐軍有關……我或要去趟咸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