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樸的老秦人吶!
李恪嘴裡叼着根半枯的稂莠,吊着腿坐在封埒上,看着不遠處熱火朝天的農人,心裡忍不住感慨。
事實上,如果材料齊備的話,癃展一個時辰差不多可以加工四柄烈山鐮。
當然,趕工出來的烈山鐮不會纏細麻線,更不會有麻線下一圈一圈細密的環狀刻痕,可即便是少了這些細節,長鐮在實際使用中也不會有什麼差別,畢竟綁塊麻布獸皮,同樣可以起到防滑的效果。
而這樣一柄鐮刀,還是資材自備,卻換了一羣壯勞力來小穗兒田裡幫活。
面前作活的一共有九個人,其中一個是小穗兒,他堅持要自己割禾,李恪和他商量半天,好容易才說服他退而就其次,只獨自收割六畝。
至於另外八人,就是以近水樓臺的高老丈爲首,在前頭報名要求換鐮的鄉里們。
小穗兒家的粟田攏共餘下二十七八畝,去掉小穗兒的六畝自留地,還剩下二十出頭。鄉里們的計劃是今日每人使鐮半個時辰,待明日得了新鐮,再把剩餘的收完。
李恪已經把加工需要的資材告訴他們了。鐮一把,鋤一把,碎石五斤,松針兩斤,枯葉半斤,荊棘九條,田鼠一隻,板材枝條若干……
配方原來不是這樣的,可是在鄉里們洞悉一切的質疑目光當中,李恪被逼着硬加了老大一堆稀奇古怪的廢物進去,這才滿足了他們對聖人造物的幻想。
所以說,迷信害人不淺。
索性關於裡吏妨的謠言徹底破了,便是還剩些流毒也無傷大雅。小穗兒家的田也搞定了,明天起,李恪就能回自己的田裡幹活。總讓旦一個人在他家的田裡忙活,效率低下不說,李恪心裡也過意不去。
如此時光飛逝,農歌唱響,日頭東昇西沉,鄉里們也到了回裡的時候。
一行三人結伴而走,路過閭門,居然在門房看到了裡吏妨。
裡吏妨看上去是個英姿勃勃的漢子,強肌健體,絡腮染面,年三十六七卻不顯老相。雖說生出了旦這樣的巨人兒子,可他本人的身量不高,僅有七尺一二。
在裡中,他是活着的傳奇,英雄俠義,有口皆傳。
關於他的故事很多,流傳最廣的則有兩件。
一件是五年前,隆冬大雪他孤身入山,十日後擒虎而出。
另一件是兩年前,他在納租路上獨立擒下流寇五人,得了官府七十金的巨賞不說,更由此拔爵除吏,成了閭右唯一的少吏。
只是這樣一個豪傑,如今看上去卻有些憔悴。
指有長短,術有專攻,這兩日流言蜚語橫行,他不諳此道,又最重臉面,想來也是被那種無力感折磨得夠嗆。
在閭門的門房看到他,不知怎的,李恪心裡的第一感覺居然不是爲何他在,而是果然如此……
“裡吏,您在此處?”
裡吏妨苦笑一聲:“厲君那廝,說甚受人之託要去趟縣裡,硬是將我拖來頂替,都整整一日了。”
“還真是……”
這時候旦卸了車,從李恪身後邁步躍出,抿着嘴一臉堅毅:“翁,那謗你的流言,恪破了!”
“此事我知。”裡吏妨拍了拍李恪的肩膀,“此番若不是恪,我只怕晚節不保。”
“裡吏如叔父待我,旦與我也如手足至親,些許綿薄,我應當的。”
“哪有甚子應當!”裡吏妨重重一嘆,轉頭朝着閭左之地啐了一口,“你爲助我,壞了某些人的好事,可別惹火燒身才好。”
李恪輕笑道:“該得罪的早得罪了,也不在乎多這一事。”
告別了裡吏妨,三人一道朝着家走,拐入里巷,恰見鄭侖帶着自己形影不離的那兩個隸臣守在路口。
“找麻煩倒是積極……”李恪暗暗嘀咕,還沒來得及做什麼反應,已經被旦推車擋在身後。
“侖,你欲怎樣!”旦瞪着眼,厲聲質問。
“我倒是想怎樣,奈何長者不許。”鄭侖冷着臉迴應,擡起頭越過旦,把目光投在李恪臉上,“高大父要見你,可敢隨我一去?”
鄭侖的高大父?李恪微微有些愣神。
這個所謂的高大父就是鄭侖的曾祖父,喚作鄭襄。老頭壽至杖朝,不止在鄭家輩分最高,還是整個苦酒裡最年長的人物,堪稱老不死的典範。
鄭家在苦酒裡共有一十三房,其中閭左九房,再加上姻親眷屬,差不多大半個苦酒裡的貴人都和他家有關,而鄭襄在這張巨大的關係網當中一言九鼎,人稱“襄翁”。
裡中有句話,叫做襄翁失寐,苦酒不寢,就是說這老頭要是失眠了,整個苦酒裡都別想睡覺。
只是李恪隱約記得,老頭這兩年身體不好,已經很久不管事了,自己一個小字輩,就算最近得罪鄭家的人多些,也不至於把他給驚動了吧?
李恪既疑惑又煩躁,忍不住開口試探:“你誆我?”
“你不敢?”
這對話好熟悉,居然被鄭侖找回去了……
他發現自己有些失分寸,沉下心想了一會兒,覺得鄭侖應該沒那膽子用家裡的老壽星設局,就道:“旦,你與小穗兒先將車糧運回我家,順便與媼說一聲,我去見襄翁,片刻即回。”
“恪!”“大兄!”
李恪挑釁似地看了鄭侖一眼,颯然一笑:“你等怕什麼呢?秦律就在那兒,以侖的膽氣,又豈敢害我?”
……
鄭侖在前頭領路,李恪左拐右彎,不一會兒便來到一戶人家。這家的戶主叫鄭安,鄭家十三房,他就是那僅有的四房閭右之一。
越發看不懂了。
襄翁約他在閭右見面,而不是閭左的鄭家長房,李恪覺得意外,而且有一種被輕視的感覺。
“高大父平素不見外人,待會兒見了他,你要恭敬,有問必答,長話短說,莫叫高大父勞累。若是有什麼應對不得體的,鄭家上下定不與你干休!”敲門之前,鄭侖突然惡行惡相威脅起人來。
李恪嗤笑一聲:“襄翁垂垂,我自然尊重,不過恭敬卻免了,是你們鄭家要見我,不是我有求於你們鄭家,切記,切記。”
“鼠子囂張!你就不怕見不着高大父?”
“我求着見了嗎?”
“你!”鄭侖語塞,恨恨地喘了好幾口氣才緩過神來,“獨婦無教,豎子無恥!”
此話一講,李恪的臉徹底拉了下來。
“無賴侖,我敬襄翁年老,不與你過多計較。”他一字一頓說道,“若你再敢辱及我媼一言半語,你的高大父你自己去見,恕我家中事忙,無空相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