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零章 情濃於血

冬晨,雪落。

今冬的第一場雪就這麼毫無徵兆地降在了苦酒裡的土地上,稀稀拉拉,零零落落,抖摟在黃牆與黑瓦之間,漫天漫地地四散飄搖。

整個裡中都被落雪的沙沙聲籠罩着,雞犬不相聞,稚童無笑聲,垣閭之地,一片寧靜。

李恪難得地睡了懶覺,無人催,無人叫,等到大夢方醒,漏刻正指在水十一刻刻下二,其下六分。

他懶懶地伸了個懶腰。

李白說畫堂晨起,來報雪花飛墜,李恪在自己的房中晨起,雖說無人來報,卻也通過辛凌留下的敞窗,第一時間就看到了雪的降臨。

這好像是來到大秦以後看到的第一場雪吧?

他糾結着冰雹算不算雪的問題,麻溜地穿衣起身,披上鶴氅,幾個呼吸就已經趴到窗櫺上,饒有興致地賞起雪來。

雪下得正歡,顫悠悠盪在天地,如柳絮飛揚,在四下積起斑駁的白痕,映襯得黃土黑瓦格外通明。

“本想喚公子起來食饔,卻不想公子早就醒了。”癃展推着小車,笑盈盈從不遠出現。

李恪回以微笑,站直身子淺淺一揖:“展叔安好。”

“公子先去洗漱吧,今早有辛府的隸臣過府,傳了話來,要公子莫忘了今日之約。”

“這女人是有多篤定我會放她鴿子……”李恪嘟嘟囔囔洗了臉,再看一眼漏刻,確定時間充裕,這才抖擻精神邁不出門,“展叔,媼在何處?”

“夫人正在後院的竹亭晨讀,公子可要過去嗎?”

“我去給媼請安。”

後院竹亭是新房最後竣工的一處棚房,位置與曲徑通幽的後宅溷廁分列東西,隔着竹林,互不得見。

這是間三步長寬的小小方亭,通體以竹爲骨,不設四壁,頂上覆蓋着密實的秸稈,地上則鋪了三層的席磚,竹林茅舍,頗顯得附庸風雅。

嚴氏特別喜歡這裡,喬遷之後,她一得空就喜歡披着狐裘在亭中捧卷,點一爐小火炭,煨幾塊小粟餅,偶爾再溫上一壺濁酒,自斟自飲,自得其樂。

不過今天卻不是如此。

竹亭之中,小穗兒和巿黎一左一右,面前各置一個沙盤。嚴氏站在兩小中間,面前是一個更大的沙盤。

只見她手掌竹枝,面容肅穆,嘴脣開闔一次,就在沙盤中寫下一字,又看着兩小學寫一字。稚姜持着推板負責覆盤,若是兩小寫得不好,也負責用別在腰上的板子打手心……

李恪在竹林畔窺伺了沒一會兒,已經看到小巿黎捱了兩次打,以至於小嘴癟着,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樣子。

記憶中,恪小時後也是這麼過來的,不過那時沒有稚姜,教習字的是嚴氏,打板子的是癃展……

小巿黎又寫錯字了,眼看她顫顫巍巍伸出小手,第三板就要從天而降,李恪趕緊顯出身子,遠遠就喊:“媼,您在教小穗兒和小巿黎習字嗎?”

嚴氏嗔怪地瞪了李恪一眼,喚住稚姜,把李恪叫到身邊:“師不嚴謹,則弟子懈怠。你習字時也是這般過來的,怎的就見不得弟妹受罰?”

“噫!”李恪嬉皮笑臉,擡臂作揖,“兒明明是來向媼問安的,只是正巧擾了您的大事,若是媼要怪罪,兒知罪就是了!”

“越發得油嘴滑舌!”她揮揮竹枝把李恪趕開,肅容對着巿黎說道,“你大兄爲你求情,這一板便暫且記下,再隨我念,蒼頡作書,以教後嗣。”

“蒼頡作書,以教後嗣……”

“嗣者,從冊,從口,從司,司亦聲。《爾雅》曰:嗣,繼也。現在隨我寫一遍,嗣。”

李恪在一旁靜靜地看,看着嚴氏一筆一劃在沙盤上寫下隸書,看着小穗兒認認真真仿寫,也看着巿黎歪歪扭扭學寫。

記憶中,恪習字的時候學的是《史籀(zhòu)篇》,那篇蒙書成於周宣,用的是大篆,又稱籀文,其書寫繁難,讓恪在啓蒙時吃盡了苦頭。

不過小穗兒和巿黎就安穩多了,始皇帝一統文字,天下皆以隸書爲準,嚴氏也順應潮流,改頭教起了李斯的《倉頡篇》,估計後續還會教《爰(yuán)歷篇》和《博學篇》。

這三本蒙學是大秦子民識字認理的精華所在,學通了就等於沒了閱讀和書寫的障礙,對兩小來說意義重大。

在秦朝,識文斷字是民衆的基本能力之一,隨便在田裡找個農民出來,少有完全不識字的。這是因爲秦朝普法的力度極大,每有新法必張掛閭門,讓百姓們自行學習,而秦法又以不通情面和嚴苛聞名,稍有不慎就是削鼻子剁腳趾,墮籍爲隸的下場。

識字關係到能不能全乎地活着,更關係到能不能以自由民的身份安生過日子,所以在這一點上,誰也不敢有半分的輕慢忽視。

嚴氏對二小的開蒙格外重視,好些天前,就抄寫了《倉頡篇》、《爰歷篇》和《博學篇》讓小穗兒自學,如今遇上半點基礎也沒有的巿黎,她更是親力親爲,手把手教着二小習字。

李恪從中感受到一種濃濃的親情。

嚴厲的長者,認真的弟妹,還有他這個插科打諢的哥哥,以及癃展、稚姜,大大的一家人,情濃於血……

李恪默默看了許久,直到巿黎又一次寫錯字,伸着小手,張着大大的眼睛朝李恪無聲求救,他才驚慌失措,奪路而逃。

再攔着嚴氏,該捱打的就是他了……

……

自竹林回返,李恪食了饔,又從書架上收拾出厚厚一沓早已備好的圖板,統一擺進一個別致的提箱當中,一提溜,步向辛府。

轉街,過巷,踏過閭巷,辛府的隸臣正在雪中翹首以盼,一看李恪施施然走過來,當即慌慌張一聲驚呼,居然轉頭跑了……

李恪鬱悶地站在門口,進也不是,不進也不是,直等到辛凌疾步趨至,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辛阿姊安否?”

“你來遲了!”一如既往的足以噎死人的口氣。

李恪抖了抖鶴氅上的雪粒,輕笑迴應:“話不能亂講的。勞煩辛阿姊仔細回憶昨夜的約定,我說的是莫食拜訪,可不是莫食之前。”

辛凌皺着眉頭,大概是真的在回憶。片刻之後,她點點頭,讓出通道:“精匠皆在西院,速來!”

李恪深吸一口氣,提着小箱邁步而入,那一步,勢若千鈞!

水車,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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