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和鄉里們做着寒暄,李恪疾步去向院門。
“恪,今次喬遷,少吏們可是全來啦?”
“我這不是正要去看嘛……老丈且食且飲,待我點過數後,必來回報!”
“恪,酒甚佳,肉亦佳,然膾炙最佳。如此珍饈只區區幾口如何盡興,速喚人炙條羊腿過來,我好帶回家中享用!”
李恪無奈地停下腳步:“這位大兄,我叫人取來無妨,您要是不敢取走,又當如何分說?”
那人對過,又見鼓譟:“恪,我等皆是禮至之賓,爲何有人後宅,我等卻只得前院?可是看不起我等嗎?”
“大兄誒,我正有事欲要求您,田吏在後宅一人獨飲,看起來頗爲寂寞,大兄或可……哎,大兄這是去往何處?溷廁就在屋後,不必出門!”
好容易擺平那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鄉里,李恪趕着步子殺出院門,在人來人往當中看到了一衆少吏。
田典妨、監門厲、裡吏楚、伍老訾、郵人錄,七位少吏有五人在此,還有田吏全安坐內宅,如此說來,裡典服是不會來了。
監門厲看到李恪,哈哈一笑,上手拍肩。只聽得嘭一聲響,李恪覺得自己整半扇身子都麻了。
“小子,裡中少吏盡皆在此,你卻是忙着招待何人?讓我等在此處久候!”
破鑼般的嗓子充滿了霸氣,李恪揉着肩,撅着嘴,小聲小氣反駁出口:“說什麼盡皆在此,也不知您把自己的頂頭上司置在何處。”
衆人皆笑。
監門厲恬不知恥地保持着大嗓門:“小子,爲賀你喬遷,楚君、訾君、錄君皆出一金,我以三金居次席。妨君最是小氣,只張羅半老的婆姨過來幫活,分文不出,你需記恨於他!”
田典妨聽得七竅生煙,險些暴起:“你個莽夫不要臉面,何必非將我也拖下水!我是嚴氏請的迎賓,迎賓若出了分子,該將主家置於何處?”
“小氣便是小氣,哪來這許多廢話!”監門厲不屑地啐了一口,跟李恪說,“上典有事無法親來,託我攜賀禮二十金,要你勿怪!”
“我哪兒來的膽子怪罪……”李恪苦笑一聲,擡臂作請,“田吏正在內宅等候,諸位請。”
……
李恪領着五位少吏浩浩蕩蕩殺進內宅,一路所過,鄉里們聲量驟減,不自覺便從高談闊論轉進到竊竊私語。
區區少吏,無官無秩,卻實實在在是鄉里們的現管,也是他們最爲熟悉的權力階層。
這樣一個羣體整個裡中不過七人,往常各家有宴,能請來一兩個都值得他們大肆吹噓。可如今六人齊聚,卻只爲給李恪慶賀喬遷,就連有事無法親來的裡典也託人稍了賀禮……
鄉里們皆知李恪才名,但事到如今,他們纔對李恪在裡中的影響力有了最直觀的判斷!
男女、污穢盡數讓道,外宅上下,一時只剩下對李恪一人的談論。
“恪竟讓少吏七出其六,如此場面,好似只有去歲天使蒞臨那次才更勝一籌吧?”
“老丈糊塗了吧?還有歲首年初……”
“有何不同!尤記得襄翁朝杖當日,七位少吏去了五位,監門與時任裡吏的田典皆不願去。恪不過是喬遷而已,竟能請來六位少吏?”
“人都從我等面前經過,莫非還有假的不成?”鄰人壓着聲音感慨道,“後生可畏啊!恪今年才十四吧?距離傅籍尚有三年便已是如此氣象,莫非苦酒裡真要出個甘羅不成?”
“甘羅有甚可羨的!不過是仰仗家祖餘榮,被貴人相中罷了,若是恪也能有呂不韋那般的貴人看重……”
“藍田縣武裡辛氏,奉禮百金,賀恪君喬遷喜事!”鄉里的談話被一聲高唱打斷,相似的話頭,不同的人聲,卻如一顆重磅炸彈在人羣當中轟然炸響。
奉禮百金!
一金價比五百七十六半兩錢,百金便是五萬七千半兩錢,堆起來如銅山般高聳,裝車入庫足以塞滿庫房!
如此巨資僅作喬遷賀資?
這藍田辛氏到底是何許人也?
那些踐過正役,跑過咸陽的鄉里拼命在腦中挖掘古舊的記憶。
這般大張旗鼓喊出來的必定不是普通人家,姓氏俱全祖居明晰的也必然顯貴無疑,藍田,武裡……似乎只有一個辛家。
那個六世奉秦,兩世九卿的武裡辛氏!
才說到貴人,貴人就來了?
消息在人羣當中如瘟疫般迅速蔓延開來,鄉里們震驚之中,看到李恪黑着張臉,罵罵咧咧自內宅趨出,還是同樣的路徑,直去院門。
“童賈老丈誒!您怎麼也來湊熱鬧啦?”
辛童賈笑得暢快,像一隻偷着了雞的老狐狸,滿臉的褶子都堆在一起:“先生,此事可不是老僕自作主張,乃是憨夫君來信提議,主姬也點頭應允的事。否則借老僕幾個膽子,也不敢借主家之威名啊。”
“那您就不能早些來?便是不想與汜家爭鋒,約田典一道總可行吧?”
“籲!武裡辛氏怎可與凡俗共享尊崇,不瞞先生說,我遣了三員隸臣往來回報,直等到重賓入盡,這才願粉墨登場。”
李恪險些就罵了出來。
幾趟跑腿百五十金是不錯,問題是跑一趟能賺,他生生跑了三趟,這大秦的禮金也太難掙了!
李恪深吸一口氣,壓着火頭,賠着笑臉:“童賈老丈,諸位少吏正在內宅歇腳,我等還是入席再敘,請!”
“先生先請!”
小穗兒安置了奉金的隸臣,李恪則在前頭引路,領着辛童賈去向後宅,然而行不出五步,身後又是一聲炸響。
“尊敬的主人聽聞北方高飛的雄鷹在陡峻的峭壁築巢,讓他卑微的奴僕呼毒尼獻上太陽般燦爛的黃金三百金,祈盼高飛的雄鷹鵬程萬里,此生能落到天神的肩頭!”
三百金!
鄉里們亂了,瘋了,重磅炸彈一顆接着一顆地炸響,根本就不給人喘息的機會!
樓煩汜家與李恪有隙,知道此事的人算不得太多,十金賀禮;裡中少吏聯袂而來,裡典服缺席隨禮,三十金;武裡辛氏何等的豪門貴胄,乃是大秦一等一的官宦人家,奉金百金,專人道賀。
他們本以爲這件事到此爲止,誰知道……哪知道……何知道,一個舌頭打轉,說話嘻哈的夷狄奴僕唱着歌就扛了整整三百金出來!
那可是三百金啊!
人羣俱起!
他們站直身子,紛紛聚集在主道兩側,卻無一人敢擠佔分毫道路,阻礙了李恪與諸位貴人談笑的通道。
此人是誰?
院內數十,院外數十,近百道目光交匯在一處,就在里巷的盡頭,一個內穿深衣,外裹皮裘的肥碩身影翩然而現,那憨態可掬的笑容,那虎虎生風的步態,不是暫居里中的呂大善人,又是何人?
李恪向辛童賈告罪,大步邁進在半道截住呂丁,聲音壓得極低:“丁君,你是何時從我房中溜走的?又是何時湊了這三百金,不會是專挑此刻,拿來消遣於我的吧?”
呂丁大呼冤枉:“恪君,這三百金我在半月之前便叫人籌措,前幾日才送到手裡,此次借你喬遷之喜,償你勞心之情。”
“你不是清早就在我屋裡癱着嗎?究竟是何時出來的?”
“這個……”呂丁尷尬地摸了摸肚子,小聲說道,“恪君回去記得叫家人將後院那些個翠竹扶正,就最大那幾棵……”